拒不为师(73)
晏欺一开始真没想过要理他。可朝夕相处的两个人, 明明面对面互相打着照应, 却是一个在指天,另一个在说地,风马牛不相及,前言不搭后语。
晏欺何等智商, 头一回竟觉得和人普普通通说句话也会落得如此难以忍受——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熬到目盲症状稍有缓解一些的时候,主动提出要纠正薛岚因说汉话时的发音。
他们当时住的地方条件并不算好。莫复丘只在谷底草草搭了一间木屋, 横竖四十九道刚硬结界造成的阻挠之下,使他鲜少尝试去了解薛岚因的日常生活,后来多出来的许多东西,都是薛岚因自己突发奇想添的。
外面的人很难进来, 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他们没有纸笔, 晏欺眼睛又看不清东西,腿脚还不利索, 故而天气好的时候,薛岚因就抱他坐在屋外的院子里,拣一根细树枝由他撑在地上写字。
晏欺一边写,一边会开口教着念。知书达理的小少爷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声音低柔婉转, 薛岚因就在一旁目露痴迷地在看着听着,说不出的心悦和羡慕。
先时那会儿,晏欺只教他最简单的日常用语,能相互交流足矣。但薛岚因人很聪明,以往的汉话底子也累积不少,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很快就不再满足于眼前单一纯粹的浅层次学习。
两人第一次无意识地提及日常以外所需的生僻字眼,就是双方的名字。
薛岚因一直好奇小美人儿会叫什么名字。也许他的名字就和他本人一样赏心悦目——小春桃,小娇花,小翠兰……或者干脆就叫小美。
后来薛岚因终于逮着机会向他发问了,晏欺闻言却只是一愣,随即低头拿起树枝,带了些犹豫迟疑地写下一行小字。
——或玉。
那是早年父母为他起的旧名。自打晏欺正式拜入秦还门下之后,就再没听人这么叫过。
他其实抱了点小小的私心,希望至少在这避世离俗的洗心谷里,没人会再饱含仇恨地喊他晏欺。
只可惜没文化的薛岚因一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盯着那两个大字不知憋了有多长时间,最后勉强挤出来的,只有断断续续一句:
“偷……偷香窃……玉?”
晏欺登时恨不能一树枝叉穿他的脑袋。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说的是这个意思!哪儿来你想的那么龌龊?”
“哦。”薛岚因看看他,又看看地,半晌反应过来,用那不太流利的汉话笑意盈盈地道:“你……娇俏美人,如花似玉。”
晏欺简直懒得理他,一个大白眼翻过去,再不肯开口说话了。
然那薛岚因就跟一牛皮糖似的,黏黏糊糊地又贴上去拉他小手,一面陪着满脸笑容,一面软下声音哄了他道:“喂,或玉!不要生气啊,你念那两三句诗,我又听不太懂……不过,你教我就好啦,教教我,我学什么都快的,教我好不好?”
晏欺让他磨得不耐烦了,几次想将人一脚踢开,但转念一想,眼下困在洗心谷底压根没法出去,穷发呆也只会变得更加无聊,倒还不如教这大字不识的可怜鬼念诗读书,起码人不至于闷到发霉长草。
于是乎,他心下一松,眯了凤眸,开始大言不惭地朝薛岚因提条件道:“这样,我可不想教出一条不知礼数的白眼儿狼。你要认真想学东西的话,好歹先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师父’。”
这完全就是强盗逻辑!有哪家善良的读书人会逼着学生喊他师父的?
薛岚因哑然失笑道:“或玉……”
晏欺脑袋一撇,树枝一扔,冷哼着抱起双臂道:“叫师父。”
薛岚因瞬间抓耳挠腮道:“你知道我多大岁数吗?稀里糊涂就要我喊你师父?”
晏欺眼睛虽瞎,但是人基本的骨骼外形还是能瞧清的——薛岚因同他身量相近,可能还会高一点或者矮一点,总归差不太多,加之声音入耳清晰脆甜,隐约带了微许未脱的稚气,显然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
多大的岁数,能大到哪儿去?
晏欺嘲道:“怎么,你难道还活了几百上千岁不成?”
谁知道呢?
薛岚因尴尬一笑,抬眼正对上晏欺不屑一顾的侧脸,一时连自己都有些愣住了。
活剑族人的生长规律异常缓慢,因此寿命也比普通人类要漫长许多。眼前的少年看似稚/嫩未熟,很有可能他已经历经了近十几百年的沧桑岁月,只是日子过去得太久,大量时间都在拘禁与奔逃中穿/插着度过——甚至当活剑族人作为特殊武器被人关押起来刻意储藏的时候,过量的迷药会迫使他们陷入一连数年的沉睡。
然后醒了又逃,逃了被捕,捕了又继续睡。也许在某次无意识的长眠中,他就会被彻底瓜分肢解,从此失去再次醒来的机会——身边联系紧密的亲人朋友,大多是以这样的方式不辞而别,开始还会因惊恐仓皇而感到痛彻心扉,到后来流血和死亡成了家常便饭,他们也就渐渐地麻木习惯了。
因此时至今日,薛岚因甚至没法算清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岁数。
他欲言又止地凝向晏欺狭长优美的双眼,仿佛想了很久很久,继而不经意地叹出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道:“那什么……其实我也忘了。”
晏欺怔然侧目。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误以为这小兔崽子是在故意装蒜。直到从那低缓绵长的尾音里,听出一丝略带自嘲意味的茫然,晏欺才渐渐开始明白——眼前这人是真的活了大把的年纪,时间久到连他自己,都对过去的经历产生了恍惚失真的错觉。
硬要说起来,十几年的漫长岁月,其实并不能轻易转移一个人的心性。
晏欺那点嘴硬心软的毛病,完全就是从小养出来的习惯——约莫是看在薛岚因救他一命的份上,人心里既明摆着叫不出口那声“师父”,晏欺也没打算赖死赖活地强求,最后两人装模作样地折腾两下,晏欺实在拿薛岚因没有办法,含含糊糊一个点头,也就算是应了。
从此,这位从天而降的小美人儿,就成了薛岚因的小师父。
小师父自己不爱搭理人,偏还总说薛岚因放肆无礼。每次他要喊薛岚因,开口就是一句“喂”,“那个谁”,“你,你给我过来”,从没正儿八经念他的名儿。
到后来晏欺自己也觉得不大合适,忍不住就抓着他问道:“喂……你叫什么?”
晏欺难得一次这么主动,可把薛岚因高兴坏了,屁颠屁颠儿就冲上去,亮出拇指间那枚佩戴多年的鎏金方戒往人眼皮底下塞:“喏,你看这儿,这儿不写着,这么大三个字,你就没注意过?”
晏欺悻悻道:“……我瞎。”
“行,那你摸,总能摸清楚吧?来来来,手伸过来……”
薛岚因兴致冲冲捏过晏欺五根手指,仔细搁在自己拇指上下来回摩挲了一遍。
那枚方戒存在至今已有些年头,绕弯的每一处边角都磨损得非常严重,但这并不影响当初细致入微的精湛雕工。
繁琐难辨的汉文与活剑部族的古文字紧密交缠,一并镶刻在方戒朝外展露的鎏金表层——晏欺凝神摁指上去探索一阵,凭借现有的能力皱眉思忖许久,大概也只能摸出隐约一点轮廓。
“……薛?”
——好像是那么回事儿,这位天资禀赋的小师父,难道一猜一个准?
薛岚因光顾着瞧他,禁不住又惊又喜道:“继续。”
“小……”
——这……猜的就有点歪了。
薛岚因强忍笑意,急着催促他道:“哈哈,继续!”
“矛?”
——好吧,果然不能对小瞎子抱有太大的指望。
话音未落,薛岚因侧目望着晏欺一脸小心而又谨慎的纠结模样,真真是太惹人怜爱了,一个不慎没憋住气,“扑哧”一声就仰面朝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也太有趣了吧,怎么摸出来的?”
自己的名字被人拆开来念得又土又难听,薛岚因居然一点都不生气,笑到头来,反依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晏欺白活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类堪称奇葩的世间尤物,一时似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刚到嘴边,偏又被这位从头到尾笑声不断的“薛小矛”抢了个先头:
“也成,依你的,从今天起,我就叫……薛,小,矛!”
晏欺霎时便让他此番举动震得哑口无言,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也是从那时起,他还当真就马马虎虎地开始管人叫薛小矛。
薛小矛,薛小矛,薛小矛——念着不知有多顺口。薛岚因自己也听得很是顺耳,总觉着像是晏欺在予以他某种特定的爱称,这一来二去的愈发熟悉之后,两人也皆是对此形成了习惯,就算事后晏欺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叫“薛尔矜”,也再没想过怎么去改这个口。
不过说句实话,晏欺这个小师父性子虽是冷了些,脾气也有那么一点点差,但每每教人念书习字起来,都是耐心而又尽责。
先开始那段时间,晏欺的视力实在太差,能教的东西也非常有限,加之客观条件的限制下,再工整的字迹用树枝撑着往泥地里一阵戳划,也难免会显得毛糙乏味。
后来,也不知道薛岚因从哪条山沟沟里捡来的毛笔和粗纸,一堆东西瞧着半旧不新,竟然还勉强能用,师徒俩索性就在屋里点燃了一盏烛灯,并肩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字。
晏欺自身的学识算不上有多渊博,并没有达到什么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他有一点长处就是书没少读,感兴趣的诗词文赋也基本是过目成诵。
他教薛岚因念诗,挑的大多都是些朗朗上口的名句,待到确认这小机灵鬼能渐渐跟上脚步之后,便会立刻改换另外一批长短不一的古文。
薛岚因人不愚钝,也勤恳好学,晏欺教起来舒心愉悦,真要将人当学生看来,自然也逐渐对他放下偏见,转而一心一意为之授予毕生所学的大半知识典故。
第76章 为师的初吻没了
是以, 渺无人烟的洗心谷底昼夜更替, 日月轮换,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那一间足够遮风挡雨的简陋木屋, 将他二人圈绕在一片狭窄却温暖的咫尺方寸之地——原本满室的孤冷凄清, 就此为一盏昏黄烛灯所尽数湮没。
窗外漫天夜色澄澈如洗,桌前半截白烛亮如点星。小师父每天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薛岚因面前吟诵古文,一遍接着一遍,神情淡薄而又温柔, 声音低沉而又和缓,念完了便会提笔一字不漏地开始写。
晏欺写字时候的样子,也着实是动人心魄的好看。他那一头长发如墨披散, 依着一根素色发绳随意别在耳边,偶尔垂落一丝半缕下来遮过凤眸,正巧落上他折纸握笔的纤纤玉手,骨节分明的白, 也是数不尽的缠绵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