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110)
正准备策马回赶时,见一黑影从甬道而来,羡之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抓紧了缰绳,待黑影渐近,他看到了那人的小辫,才送了手上的力道,待着那人来到马前。
“怎么了?”羡之问道。
“消息不太好。”小辫道。
“什么叫不太好?窥鱼阿姊如何?”
“昭行的人去接窥鱼娘子的时候,已经有人提前到达了。大概是因为昭行人到达,让他们突然发难。”
“现在呢?”
“您没下死命令,所以昭行的人就先离开了。不过我布下了几个暗卫护着娘子,娘子武功本不算差,想来自保不成问题。”
羡之闻言,眉头皱了皱。
“走,去瞧瞧。”
小辫转身一码当先地上了屋檐,踩着檐顶,旋身飞跳往城南发现她二人处领。羡之的脚脱离了马镫,翻身一脚蹬在马背上,借力上了屋檐,紧随其后。
二人到时,场面却和小辫的预估相去甚远。
城南住着的都是些安分守己的平民,没有了城北城中那般纸醉金迷的生活,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居民,一旦夜幕降临,便毫无例外地陷入了沉寂,所以人迹比城北和城中都要稀少很多。
但现在夜深不只少人声,连虫声都不怎么传出来,就显得城南分外安静。只有点明月照着青石路。
青石路中,横陈着两具尸体,血在两人之间流淌漫延开来。羡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小辫倒是先一步靠近了一旁的侍婢,用手探了探她脖下的脉搏。
未几他又伸手去试了试侍婢旁的那妇人的脉搏,他抬头看向羡之摇了摇头。
羡之不肯信,蹲身下来,也未顾及衣袍下摆落进了这一摊血里,就直伸手去探鼻息,去看那闭上的两眼里已经上翻的眼珠。他的手越来越颤抖,慢慢地滑到了那妇人的脖颈下,探了好久的脉搏,确定一点也没探到的时候,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去。
“主子,我……”
“暗卫呢?”
“属下这就派人去找。”那小辫起身要走,方迈了一步,又看了回来,“您不能在这处耽搁,若是让人瞧见,只怕该留下话柄。”
“嗯。先去找人。”羡之仍是刚才的动作一动未动地冲身后的小辫吩咐着。
小辫的嘴动了动,有话还没说,就听羡之道:“见得多了,不妨事,不用担心我。”
小辫点了点头,去深巷唤人,四下去寻他留下的那几个暗卫。其实不是他不担心,而是羡之确实说的没错,这些年他们二人见过的生离死别太多了。
多了,就麻木了。
麻木到让理智在那一刻抢先占据了心头的那点感性,所以小辫的那句“节哀顺变”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羡之拦住了。
羡之则默默待在叶窥鱼身边。叶窥鱼于他,或许就如同妙法于谢无陵吧。她们有一样的一幅潇洒骨,妙法有惊风压月的艳色,而叶窥鱼却有战风埋山的飒然 。只是叶窥鱼败在了那所托非良人的情思上。
而今客死在这扶风地,而不是那属于她的长河落日,漠上黄沙里。细想来,总是令人唏嘘的。
羡之替她拢了衣衫,又将她额角凌乱的青丝理了理,别了一缕在她耳后,手探向了叶窥鱼合拢攒紧的手,从里面取出了一片黑色锦衣布料。他还没来得及细瞧,蓦地不远处传来了檐上青瓦动的声音,羡之的耳朵动了动,显然听见那青瓦相碰的清脆声的人不只他一个。
小辫在巷口拐角摆着的小木车旁现身,道:“主子,得走了。”
羡之颔首,将那片锦衣布料放进袖兜,才起身走到小辫身边,腰间的组绶被那小木车的扶手牵了一下,羡之走得及没注意,被谢陵虚挂住的环珮,落在了地上。
羡之回头望了一眼,皱了皱眉,思量着那地界儿还算荫蔽,便打算过一会儿再派人来拾。
而伏在檐上的人恰好看了羡之走过拐角的那一抹浅色衣角,也将那环珮落地的清脆声收入耳里。
他待羡之走远后,才从檐上攀着墙边靠着的木头上滑了下来。他两步上前捡了那环珮,握在手里。手指不停摩挲着,像拾起了什么珍宝一般,不多时眼里蕴了泪。
泪落的那一刻,他咬了咬后牙,手里握着环珮紧了几分,才抬头看了那人离去的方向一眼,就匆忙收回了目光,正往叶窥鱼主仆那里去。
陆岐方迈了步子,便有人搭上了他的肩,他抬手抓住了肩上的手,低身反手就要将人过肩摔来,偏那人力大,陆岐蹲身微转,见了眼前人的一双眼。
陆岐的眼睛眯了眯,道:“是你?”
“小侯爷,冒犯了。”那人收了手,又合十双手作礼道。他自幼便被谢无陵安排着跟在羡之身边,陆岐自然也是见过的。所以当他替羡之折返取物时,他看到是陆岐,心下还是不免松了口气。
但陆岐好像并没有给他放水的意思。陆岐将环珮牢牢护在怀里,像是知道眼前这人不会出狠招一般,陆岐也多是守,只要他进陆岐就退。
“小侯爷,莫为难小僧了。”
“那你答我一问,我便还你。”
“您说。”
“今日之事和他有关吗?”
那僧人不知道陆岐这般问来是何用意,喉头一哽,没有立时答话,陆岐却把他这一举,当做是出家人不打诳语的犹豫,他的目光瞬时一暗。
“叶窥鱼可是他的阿姊啊,”陆岐蓦地愤然,他将环珮紧紧握在手里,只差把它捏碎在手里,他低声道:“果然观之没说错,你们手下都藏着肮脏的玩意儿,滚!”
陆岐看着那僧人离开后,握着环珮的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那颤抖似乎在悄悄地泄露他心里的震动。
大概真的是他太过于天真了,才会抱着一线希望同那僧人确认。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若是他不问这么一句,他或许还能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继续在面对梁策的时候,毫不动摇地做他的小侯爷。
而梁策和陆未鸣正坐在停在城南那小巷巷口的车架内。陆未鸣有些坐不住地掀了帘,朝车外抻了脖子,向外探看。
陆未鸣的视线在夜里受了限制,比不得旁人,他只能隐约瞧见那处除了梁家探看的小厮外,还站着一个少年。
梁家的小厮打着灯笼从那处跑来,立在车外禀报着,说是二人已气绝。陆未鸣闻言立时起了身,就要下车架,却被梁策一下抓住了手腕,拦住了。
陆未鸣回首看他,他却波澜不惊地瞥了他的座儿,让他落座。陆未鸣虽摸不清他的心思,但到底知道现在他们两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梁策不会在这时候害他,或者说梁策不会在这时候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未鸣翻了翻腕,挣脱了他的手,刚回到原座,就听那梁策对外面吩咐道:“让人去请小侯爷来。”
“是。”小厮应道。
陆未鸣却甚为不解:“陆岐?他不是已经歇下了?”
“院子里动静太大了,他先出来了。”梁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出去。
陆岐被小厮请上了马车,正看到车内二人,他的目光左右瞥了瞥,将手背在身后,将环珮收入袖兜。
梁策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没有明说。只是看向陆岐,问道:“那是什么人?”
陆岐说:“不认识。”
梁策说:“小侯爷,你不该如此。昭行的人,要杀她,我早便说过了。你说一句不认识,不过是此地无银罢了。”
“我当真不认识。”陆岐找了个地方坐下。
梁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驳他,反接着刚才的话道:“这扶风也没那么简单。你该知道你那谢无陵爹爹布的这一局根本不是提前开了。”
陆岐的目光本来在各处游离着,听到这一句,立马回了头,盯向了梁策:“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不只如此,我还知道这是信陵主预谋的。”
陆岐闻言后,脸色立马变了,这倒是正中梁策下怀,他选的就是这样的时候。
“一开始让人杀了惠玄。惠玄大师,整个扶风还知道上一朝恩怨的人物,”说着梁策的嘴边抿了笑,“第一幅图,你知道吧,那个绘了戏袍的图,那是故意翻雍国公的旧账。为的就是逼出桑落,桑落你一定不认识,是你谢无陵爹爹反目成仇的友人之一。当然下一步,为的多半是真正地解决观之,不过这是后话,你大可以不信,但他们为君者,眼里必然是容不下旁的兄弟来虎视眈眈的。”
“而第二幅图就是长乐,这么久过去了,这中间也没生什么事端,便是桑落也看不透,老夫猜啊,多半是要长乐知道谢无陵的用心良苦,让宣城和长乐都对他死心塌地。”梁策挑挑眉,继续道,“大抵要的是宣城手里的昭行势力,你刚刚在外边,应该也见到了,是昭行的人吧。”
“这第三幅图说的是谢无陵姑臧之友伏舟窥鱼二人,叶伏舟至今在西北还没有消息,那叶窥鱼必须在他手里。”
陆岐皱了皱眉,听陆未鸣解释道:“朝中兵权本是四方牵制,陆家算一家,叶家算一家,之前岐国公主手上一份,她死后,便由当时的秦国公,也就是现在的帝祚接管了。而且他们叶家掌着我们陆家的半面玉鹿角。”
“所以你是说羡之,就为了他们手中玉鹿角?”
“那可不只,”梁策笑眯眯地摆摆手,“叶家一向和他亲近,无论如何这玉鹿角都会到他手里的,到那时他拿了玉鹿角,在帝祚之前,再给陆家争个爵位,他就可以安然地等着世袭地位。”
“当初谢无陵布下这局其实就是为了他。你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环罢了。”
“你胡说,岐国公主不是我爹让他告诉我的吗?”
“正是,谢无陵最会算人心,他早算好,等你知道了这事,大概应该是在你对羡之死心塌地的时候,那你便只会自欺欺人地回护他,和你现在这般一样。”
陆岐闻言,噤了声没心思再接话下去。
梁策见他突然沉默,心下也生出了几缕不安,只是面上未显露出来,他以退为进道:“小侯爷还是不信?那老夫今天的话,你且就当成耳旁风吧。”说着他顿了顿,又别有深意地提点了句,“不过依老夫看,过几日便该有大戏唱了。
然而这大戏并没有等到梁相所说的几日后,早早地便按捺不住,急冲冲地来了。
城中酒肆最是人多嘴杂的地方,一处偏僻的位置上,几个闲来无事的流客,说起了近来大街小巷里的谣传。
“诶。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前几天因为那场大火被下大狱的观之殿下啊,听说在牢里自尽了。”
“啊,可是没见讣告啊。”一人道。
那人刚说完就被人打了脑袋:“就说你傻,这叫秘不发丧。说是那认罪书上写了别的大不敬的东西,要真上报了,认罪书就要诏告天下。”
“那、那上面是写了什么?”
其他听热闹的立马怼了回去:“圣上都不知道,哪能让你知道啊?”
“欸,你别说,我还真听我那喝高了的亲戚透露了一下。”
他这话一说,一桌人立马把头凑到了一堆,悄悄听他说道:“听说是重阙里藏了之前陆侯爷的生父,那个佞臣。”
他这话一说,一桌人立马坐回了原位,装模作样起来。整个扶风谁都知道,扶风众人谁都可以议论,除了这位谢小先生不行。也不是上边规定,只是怕昭行的人。之前有人背后嚼过舌根子,那死时可都是被剪了舌头的。
偏官府又一次都没抓住人,大家就都心照不宣地把这事挂到了昭行暗桩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