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岳临渊(104)
他应下,并在之后几年都遵照司渊渟的吩咐,每隔三个月便到撷芳殿来打扫。后来他发现,司渊渟时常都会独自一人来撷芳殿,却不知为何每次只在门口站着,从来不进去。司渊渟那时腰间系着一枚玉佩,身为宫人他们第一件学会的事就是察言观色,于是他偶尔会看到司渊渟手握那枚玉佩出神,结了霜的眉眼间有几次也泄露出一点润色,但也总是稍纵即逝,眨眼便被更深的暗色吞噬。
司渊渟是前礼部尚书之子,是整个宫里都知却又谁也不能提的事,所以他也不知道,司渊渟怎么会变成太监,他只知道,撷芳殿对司渊渟来说大抵是很重要又很难过的地方。
刚被调到御前伺候的时候,他很是诚惶诚恐,他胆子一直就不大,所以骤然被调去御前,面对嚣张易怒的楚岳磊时,他是真的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毕竟他才二十三岁,虽说是个太监,但既然是人就肯定想活久一点,他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心里总还是期盼自己未来能过得好一些。
他是后来才知道,是司渊渟把他调到御前来服侍的,刚开始那段时间司渊渟看似不管他,但实际上有好几次都在楚岳磊的暴怒中将他保了下来。他也不懂司渊渟怎么会用他这么一个平凡普通的小太监,可司渊渟提拔他给他向上爬的机会,他就是为司渊渟肝脑涂地也愿意。
司渊渟跟楚岳峙之间的关系,他是宫变那日才看明白的,到底是太监,又自小在宫里,哪懂那么多不同寻常的事呢?但看明白了他就替司渊渟高兴,他把司渊渟当成自己的主子,楚岳峙不会在登基后杀了司渊渟,他如何能不高兴?
只是没想到自己竟能一跃成为掌印太监,他想了很久,觉得可能正是因为自己没有其他不该有的活络心思,而且对司渊渟忠心,所以才能平步青云。
司渊渟在卸下了掌印太监和东厂提督的身份后,一直都住在宫里,司渊渟对他说以后要忠于楚岳峙,他连忙答应。然后他就发现,司渊渟变了,不再是从前浑身冷厉的模样,每日在撷芳殿里抚琴绘丹青,手执书卷在殿里看书习字,一身白衣如翩翩君子,对宫人们也会露出淡淡的笑容。宫里的一些老人偷偷跟他说,不是变了,而是从前的样子回来了。
他观察了一段时间,见楚岳峙对司渊渟是半分天子架势也没有,且眼里时常就只看得进去司渊渟一人,两人一起时就是一对神仙眷侣,而且楚岳峙对他们这些宫人也不像楚岳磊那般动辄打骂,他便想,楚岳峙真是个好主子,和司渊渟一样,都是好人。
宫变的时候跑了很多宫人也死了很多宫人,新招进来的那批还没教育好,因此最初那一个月里,宫里对司渊渟和楚岳峙的关系暗地里有很多猜测,每次让他听到,他都会下令狠狠责罚。
竟然敢如此胆大包天地议论揣测主子们的关系,真是不想活了。
只不过他偶尔服侍听到两位主子的墙角时,心里也会好奇,那声音听起来分明司渊渟才是主导者,根本就不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宫人们所说的是司渊渟以色侍人。太监也可以的吗?他不知道,他下面被切得干干净净,是半点可能也没有了。后来他想了很久得出结论,司渊渟跟楚岳峙跟那些凡夫俗子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楚岳峙根本不在乎司渊渟的残缺,堂堂天子甘为人下那是他们情比金坚的证明。
这几个月下来,王忠也是将楚岳峙的脾气摸清楚了,能制住楚岳峙的就只有司渊渟,反之能让司渊渟毫无办法的也只有楚岳峙。
自从司渊渟从山海关回来,楚岳峙好歹是开始好好用膳,不再熬一整宿不睡地批折子,下了早朝也不再面如寒霜,宫里新进的那名林太医给开的药方煲的药楚岳峙也都在司渊渟的监督下按时吃了。
司渊渟依旧是在宫里住,不时会陪着楚岳峙去坤宁宫看司竹溪和楚慎独,王忠眼尖地发现,坤宁宫多了一名面生的侍卫,据说是楚岳峙从前的侍卫,宫变那晚受了重伤,虽让林太医救回来了,但是留了后遗症右手再也使不了剑,那人在养好伤后便自请到坤宁宫当侍卫,白天从不当值,只在晚上司竹溪歇息时才会出现。
当年被封禁的司府正在整修当中,司家与皇甫家也在司渊渟回来半个月后正式被平反。
九月,司渊渟首次穿上首辅官服,堂堂正正地走上了朝堂。
就在部分朝臣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担忧中,楚岳峙依照司渊渟所言,放缓整治朝纲的步伐。
司渊渟成为内阁首辅,其余几位内阁辅臣则还在观望,另一位年岁较大此前一直与徐敬藩明争暗斗的辅臣明清求,在徐敬藩告老还乡后,本十分担忧下一个就到自己。楚岳峙下旨都察院纠劾,明清求怎么想都觉得,楚岳峙不可能只处理了徐敬藩便收手。
然而出乎明清求意料的是,司渊渟在首次以首辅身份上早朝那日,早朝结束后司渊渟便请他留步,表示自己初为首辅尚有许多不懂之处,还望明阁老日后多多指教。在朝为官多年,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明清求当下就听明白了,司渊渟这意思一是陛下还不会动他,二则是司渊渟暂时也不打算与他为敌。
明清求知道,楚岳峙眼下又把司渊渟扶持上位,那些原本在底下摇摆不定的人怕是又要重投司渊渟的阵营。更何况现在六部,仔细看就发现,虽不能说是焕然一新,但如今在重要位置上的这些尚书与侍中侍郎,都不再是能为权势富贵所动摇之人。所以他不能与司渊渟斗,也不适宜再于此时跟楚岳峙唱反调。
不管怎么说,楚岳峙治了徐党,已经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十月上旬,楚岳峙告谕天下皇长子已平安降生,赐名慎独,司竹溪嫁给楚岳峙时便是正妃,如今再诞下皇长子,明年封后是毋庸置疑的事。
只是楚岳峙觉得还不够,他要把荣耀和名声都还给司家。
司竹溪是大蘅国未来国母,她的母家获得爵位是理所应当之事,而司家又已只剩下司渊渟可承爵位,因此楚岳峙同时下旨,封司渊渟为镇国侯。司渊渟此前已有军功在身,加之司家平反,他此前数年的功过也皆被翰林院学士仔细记录,桩桩件件明明白白,功劳立下不少,危害社稷之过却是半件都没有,受封镇国侯,底下群臣便是想反对也找不出真正合适的理由。加之明清求也没有反对之意,那些看明清求眼色的朝臣就更不敢胡乱发声了。
于是翻修中的司府又多了一项将牌匾改为镇国侯府的任务。
司渊渟本是不想让楚岳峙给他封爵位的,可是楚岳峙说这事的时候,他们正在坤宁宫,楚岳峙抱着楚慎独站在司竹溪身边,对他说:“楚七想要给拾喜一个体面,也不行吗?朕身为大蘅国的皇帝,平忠臣冤屈,封赏有功之臣,错了吗?”
话已至此,司渊渟还能说什么?更何况这的确是告慰他们司家一氏数代忠良之灵最好的方式。封了爵位,不仅是平冤,也是皇家对他们司家的补偿,皇家不可能认错,唯有以功封爵,抬为亲贵也还司家一氏忠良之名。
封爵那日也是司渊渟的生辰,司渊渟从宫外的镇国侯府回宫时,得知楚岳峙已经回了撷芳殿,便直接回撷芳殿去了。他答应了楚岳峙,镇国侯府整修好后就放着,他依旧会留在宫里陪楚岳峙。
回到撷芳殿外时,王忠正在门口候着,一见到司渊渟便行礼道:“司大人,陛下在里头等您许久了。”
司渊渟颔首,今日事忙,他在镇国侯府领了封爵的圣旨后又有几位大臣前来恭贺,他应付许久才得以脱身。
快步进殿,刚走到花园便听到有乐曲声响起,楚岳峙穿着一袭红衣,随着乐声起袖并打开了身上的第一个竹筒。
萤火虫从竹筒里飞出,开始围绕着楚岳峙打转。
寻常七月到九月是萤火虫最多的时节,到了十月便很难再寻到萤火虫,但如同小时候一样,楚岳峙还是为司渊渟寻来了萤火虫。
微微的荧绿之光在楚岳峙欢快的舞步间闪烁,一个接一个的竹筒被打开,越来越多的萤火虫飞出,楚岳峙便在萤火虫的包围下,跳出了多年前的那支生辰舞。
——楚七,明年我的生辰,再给我跳一次生辰舞,好吗?
司渊渟愣愣地看着熟悉又遥远的画面,他去年说的话,其实自己已经忘了,可楚岳峙却牢牢记着,并认真地准备,在他三十六岁的生辰夜再一次为他跳起了生辰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