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47)
祝知宜刚欲开口,宫人在外报太后诏见君后,梁徽直接帮他拒了:“君后不见。”
“……”
梁徽抬眼:“难道你想见?”
“……”那还是不了,提及太后,他想起之前中元节祭祀之事,没想到沈华衣真的给他查了个明明白白。
太后、秦太妃、饮天监、尚司局这些定是一个都逃不过的,唯一一个姬宁祝知宜做不得主擅自处罚,京中武将近来是御前大红人,他得向梁徽要一个授权。
出他所料,梁徽竟沉默了。
祝知宜皱眉:“皇上要包庇姬宁?”
他觉得梁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事关宫内安全天子安危:“这回暗送违禁窑品不罚,那往后便是谁都可以往宫中输运兵器弹药了?”
梁徽当然知道姬宁此次放任太后太妃为非作歹是因着他对自己那点并不算深的意思和对祝知宜的敌意,换做平日,这人早被他扔到宫门口当众仗责了,但时下由不得他,梁徽反问祝知宜:“西南终有一役,清规觉得当朝谁领帅合适?”
祝知宜沉默,梁徽手上没有兵权,从别地调兵不切实际,从忠心、帅才上当朝能领兵出师的确实只有姬家最合适。
但他向来是一码归一码,马上又反驳梁徽:“罪归罪,用归用,有罪便罚,有才便用,先治他们一个失职渎职之罪,再让他们领兵,将功赎罪,赏罚分明。”
梁徽揉了揉眉心,直接如实告知他:“分明不了,这已是姬法第三次为此事来求朕开恩,同时立下军令状,以这一胜仗换一个姬宁。”这世间和朝堂不可能像祝知宜想的那般公私分明非黑即白,前朝后果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朕并非要屈徇私偏袒以媚武将,只是姬家是新贵,根基不足,朝中本就诸多老臣不买他们的账,朕既当急要用他,若不在战前给他们立足了威,造足了势,还在这个紧要当头加以责罚,那更没有人将他们放在眼里了,届时六部看碟下菜,后续调兵运粮举步维艰。”
“古兵书说士气云天,打仗比的就是士气,此时处罚将领这无异于削京军气势,动摇军心,朕以为,大局当重,不宜责罚,至少此时不行。”
祝知宜静了片刻,还是不赞成,平声反驳:“姬家出军,那姬宁必是副帅,副帅在京中尚且如此狂妄擅作主张,在军中会乖乖听令?副帅尚且不听令,京军便会上行下效,臣以为,仗打之前就必须先立好规矩,而非纵容包庇。”
“……”政见不同之时常有,梁徽见识过祝知宜的固执,自认辩不过他也不宜与他多辩,又因牵涉到姬宁,再多说下去倒像是梁徽为“姬宁”这个人同他争执了,梁徽不愿这样,只目光坦然地望着他,颇为强势地一锤定音:“朕不会包庇谁,其余人任清规处置,至于姬家,清规给朕留一留,朕允诺你,以后随你处置。”
此时信誓旦旦的梁徽并不知道,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以后可言。
他们一个固执地揪着道理不放,一个心念大局满心图利,都不肯退让,又都想让对方为自己放弃利益或原则,两颗心便总是在很多细枝末节就生了隔阂与缝隙。
“不必,”祝知宜平和道,“臣并非针对姬宁,对事不对人罢了,既然皇上都觉得可以宽宥,那臣又有何好追究的。”
“……”梁徽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皱起眉来。
第53章 朕没得选
祝知宜很快启程,连中秋都没过。
郎夷步步逼近,梁徽也无心操办,前朝后宫又是一片怨声载道,都埋怨是君后苛减宫例,连如此重大的团圆佳节也不让人好过,浑然不知外患已越来越近,异族的铮铮铁蹄即将踏破边关。
临行前,梁徽叮咛嘱咐祝知宜量力而为,见机行事,必不能逞能,事办不成以后还有机会,人一定要毫发无损。
他流放出宫时曾入过蜀西,将当地的常年迷雾的气候、根深老林的崎岖地形和终年不化的雪境一点一点同祝知宜分析,又与他约法三章,至少隔日一份书信,太忙就传鸽讯,祝知宜忙着检查佩剑行李,匆匆应了,也不知往没往心里去。
梁徽:“……”
石道安目送君后和精骑的队伍隐入夜色,面上始终带着忧思:“皇上知道福王身边那位幕僚是什么人么?”
梁徽一顿,仍保持着目送远眺的姿势,半响才道:“知道。”
石道安张了张口,望向军队的滚滚红尘,不知道说什么,梁徽又道:“他也知道。”
“那——”
梁徽喉咙滚动:“朕没得选。”
“他也没得选。”
石道安眉心皱紧,看着这位年轻帝王没有表情的侧脸,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梁徽已经沉陷,有时候又觉得他分明清醒无比。
年轻的帝皇对那位君后的温柔、怜爱和沉迷都是在有限范围内的放纵,在风平浪静之时给出一些惹眼隆重的宠爱与温柔、破一些看起来很招人耳目的例;可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关键时刻,堂堂大梁天子一直都没有忘记自己最想要什么。
自古帝王多薄情,江山永远是最重的。
石道安看梁徽目光恋恋,看似痴缠,一时也看不透了,问:“皇上可是舍不得君后?”
直到那骑人马再也望不见影,梁徽才收回目光:“嗯,舍不得。”
千分万分舍不得。
“不过,这话从朕口中说出来,显得极其伪善和用心险恶,”梁徽自嘲一笑,“因为再舍不得,朕也都每次都把他推出去了。”
“每一次。”
就算知道前路再危险坎坷,他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
那天祝知宜说“臣毕生所愿,唯此而已。”祝知宜有最想要的东西,梁徽也有。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那天他不该对对方的答案心怀芥蒂,因为梁徽最想要的东西也不是祝知宜。
梁徽的关心、梁徽的牵挂、梁徽的担忧都比不过他最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的舍不得很廉价、假惺惺、轻飘飘。
梁徽甚至觉得,这江山和天下都不是先帝给他留下的,是他硬生生抢过来,然后祝知宜帮他东拼西补,修护稳固。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江山是祝知宜为他守着,在这场合作里,他占尽好处,谁叫他自私、冷酷,而祝知宜纯善、正直,还心怀天下。
所以祝知宜注定要吃亏。
因为好心人就是总会吃亏。
比起貌离神合的夫妻,他和祝知宜仿佛是天生要当一对君臣的。
明君良臣,君明不明不一定,但祝知宜一定是个往回数百年都算得上名号的一代良臣。
石道安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道:“君后天降紫微,吉星高照,定会平安的。”
“是,”梁徽望着他的背影,心念道,很快,他们很快就又会相见了。
祝知宜离京半旬,倒是没忘梁徽的旨意,每隔一日传一封书信。
只是信中俱是路程进度、江津案情,再不然是川蜀局势和福王动态,洋洋洒酒八百字没一句专门写给梁徽的,甚至连议事阁那几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阁员的都问到了,虽然问的也是他们能不能适应朝中局势、挑起大梁。
石道安好几次看梁徽读信的面色不大好,犹豫着问:“皇上,可是西南局势不妙?”
“……也不是。”
祝知宜进展还算顺利,经过数十家银局的明察暗访,基本能掌握一部分证据证实福王当年就已经开始勾结东部世家图谋官饷、中饱私囊,那批从东边运过来的弓箭就是准备着开战用的。
郎夷皇商暂时落脚在沅水之畔,按兵不动,但己经被祝知宜的人手摸清行伍规模和人员构成——根本不是什么纯粹的商人,但至于他们运藏的物品暂时还无从下手。
全局概况,事无巨细,祝知宜都写得清清楚楚,恨不得把自己当作梁徽千里之外的眼睛和耳朵,要让梁徽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