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25)
“我有什么不回去……”贺兰明月荡着清亮酒液,嗅了嗅味道,“兄长急着叫我出来,有宫内不便说的事,在这儿就不怕隔墙有耳了?”
“宫内说不得。”慕容赟道,“是关乎你爹娘的。”
送到唇边的酒杯停了一停,贺兰明月径直放下,眉间的淡漠倏地远了:“什么?”
慕容赟不同他虚与委蛇,道:“你入宫侍奉二殿下之后,有段时日豫王殿下也频频入宫,起先不知他是去作甚,后来有一回陆大哥喝多了,不小心说出来,却是每次都只在寿山花园那处流连……此事过后,陆怡似乎担心我说出去,将我与他绑的紧了。借着他的关系,我查‘贺兰氏’也方便许多。”
脑海中某个名字浮现,贺兰明月咬着杯沿道:“先前我只听摇光阁中侍卫聊起陇西王,但他已经陨落,连带着陇西贺兰一族都不见踪迹。”
慕容赟摇头晃脑:“然也!如今朝中提起贺兰姓氏,想到的只有司空大人的正妻、颍川贺兰夏珠那一族。至于陇西王……”
贺兰明月道:“听闻是阵前谋反。”
慕容赟又饮了一杯,道:“那应当是建元十二年的事吧,陇西王为什么谋反并无定论,只有一些市井传言,说为了讨好柔然,这才杀了陇西王立威……”
贺兰明月道:“建元十二年?那时候大宁与柔然的确有一战,但不是大胜么?议和十年,怎会斩杀主将讨好敌军?这说法未免太站不住脚。”
慕容赟道:“话是如此,我只说与你听听便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传言,但相比较我觉得更要荒谬!”
“说吧。”贺兰明月道,筷子悠闲地划过碗底。
“上次你不是问我为何二殿下为陛下的长子,却处处都是次子待遇?”慕容赟一顿,低声道,“那是因为陛下与独孤皇后本有一子,建元九年时夭折——此事在紫微城为禁语,谁都不敢提,甫一被听见即刻会丢了脑袋!”
“怎么死的?”贺兰明月问道。
慕容赟道:“溺水,小孩子跑到浮渭河边,不知怎么的周围一个看护的宫女侍卫都没有,回过神时已经在水里头挣扎,再救不回来了。”
贺兰眼角一跳,抬起目光看他:“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宫外的人好多都知道。”慕容赟压下筷子,同他靠得更近些,“皇长子溺死在浮渭河中,却无论如何打捞不出尸体。陛下气得晕过去了一次,差点叫人抽干了浮渭河的水,但如此七天七夜,也没有找到。”
脊背有些发冷,贺兰明月听着这宫闱秘闻,却想:那年我尚未出生……贺兰氏的覆灭同此人又有何关系?
似乎参透了他心中所想,慕容赟冷笑一声道:“后来——你也知道我是慕容氏的养子,家主为当朝太傅慕容询——听本家的人说,陛下曾经在司天监得了一个预言。”
贺兰道:“什么预言?”
慕容赟摇摇头:“不知道,但传闻与国运有关,也说中了嫡长子夭折。具体内容又是什么,也许只有陛下一人明了。”
贺兰明月皱眉道:“轻信预言,未免可笑!”
慕容赟道:“高氏本为逆天命起兵,这还没过去多久,怎能不信天命?”
贺兰不语,一滴酒液溅到手背,他如梦初醒,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燕山雪:“我须得赶在宫城落锁前回去——大哥,多谢。”
“路上小心。”慕容赟道,又悠然地拿起了酒杯,“你若有胆子,大可去问豫王爷。”
“恐怕他会要了我的命。”贺兰笑笑,挥手作别。
雨天路滑,贺兰明月并未骑马,顺着大街走回紫微城。
他经过浮渭河时脚步有些许停顿,受了今日听来的传说中夭折皇子的影响,眼见护城河中流水波澜起伏,竟然心生畏惧。
护城河一向挖得深,上架浮桥做防御工事,而洛邑除皇城外,饮水也尽是引自浮渭河与洛水,普通人都知道不得轻易靠近此处。当年的皇子年岁尚轻,到底怎么翻入河中,又怎会连尸体也找不见?
司天监当真能夜观星象就预见此事么?
那预言有什么内容,莫非是说大宁的皇长子必然会意外暴亡,皇帝才迟迟不给高景一个正经名分?
高景知道这事吗?
不,恐怕不晓得。他那时还没有出世,但后来是否有人对他提起过,好让父子离心?
那么豫王呢?
贺兰明月暗自盘算,跨过浮桥在宫城出示腰间铭牌。守卫确认无误放他入紫微城,红墙森严,琉璃瓦被雨水洗涤干净,夕阳一照,越发耀眼。
慕容赟字里行间提示的一定不是颍川贺兰氏,早已没落,如今女子当家,也要靠联姻才能守住一点昔日尊严。那么……
难道是“那位”贺兰将军吗?
西军的主帅,陇城的首领贺兰茂佳。
自己当真会和他有所联系么?
他思索着这些事,脚步也加快,不知不觉已看到了摇光阁的飞檐。贺兰明月深吸一口气,浑身又无可抑制地绷紧了,这才踏入北殿宫门。
从那日之后,高景对他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说着“你是我的人”,他就再也没有回到侍卫廊房安睡过一天。
他每夜宿在高景寝阁外的榻上,眼底熬出两团乌青。有次累了,提过请殿下放回去,高景一副收了极大委屈的模样,哀哀切切道:“是明月哥哥不愿陪我了,夜里害怕得很,你也不怜我眼目有碍,难道叫我在旁人面前也丢脸吗?”
贺兰明月吃软不吃硬,从那次往后,再也没有提,只觉得高景雷声大雨点小,皇城戒备森严,哪里需要他晚上守在咫尺之地。
至于更亲近些的行为都要看高景的心情。
他写字到一半,将人拉过去搂着亲一顿是常有的事,对别人不这样,贺兰问起,他就笑弯了一双眼:“我是对你好呀。”
次数多了,时间久了,他只道是自己想太多,男子又没什么贞操可言,高景愿意,就随他去了。偶尔兴致上来得了趣,他箍住高景的腰吻回去,学他的模样去**舌尖舔过上颚,对方更激动得抓紧了他的衣裳,要亲好一会儿才罢休。
旁人或许是不知道的,否则早该说他以色侍君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贺兰明月有些好笑地想:虽然对这些多少不愿,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从中捞了好处,高景宠他信他,什么事都愿意跟他讲。
若他是个女子,恐怕高景连纳妾的心都生了出来?——每每思及此,贺兰明月总自嘲地想,这是幸运还是遗憾?也不可说。
黄昏照得天边锦云灿烂,贺兰明月回到摇光阁,正遇见阿芒端着空了的药碗出来。他们二人通过言语,高景的眼疾瞒着所有人,唯有请阿芒家乡熟悉的一个名医每隔三月进宫问诊开药。
贺兰对上她踌躇片刻的神情,主动道:“阿芒姐姐辛苦了,是殿下的药么?”
“啊,是……殿下这会儿困了,说想睡觉。”阿芒面色发红,朝寝阁里望了望,见窗户严实地遮住视线,便又故作轻松地挽过一缕发丝,“就不去打扰了吧!”
“理应如此,我也正好偷闲片刻。”贺兰笑笑,侧过身目送阿芒离开。
寝阁的守卫一向宽松,贺兰见眼下再无旁人,径直走向了紧闭的房门。他自然不信什么现在就困了的鬼话,高景秉烛夜读也是常有的事,怎会这么早就歇息?他眼疾作祟,每次服药后短暂地头晕,更不可能将自己锁得这么严实。
他难得起了好奇心,试探着推一推房门,竟是没有反锁。贺兰明月心口一跳,轻声喊一句“殿下”,只听见细细的呼吸,皱着眉踏入寝阁。
春寒料峭,暖炉余温尚在,烘得偌大寝阁干燥而闷热。贺兰明月扯开一点领口,点亮了正厅中的灯,四下并无异常。
擎着那盏烛光,贺兰明月又查看过高景平日偷懒小憩的茶厅,也没有人在。寝阁中的卧房藏在回廊深处,中庭的花树还在西风中颤抖,枝条上伸出细小/嫩/芽,在黄昏暧昧的光里现出透亮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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