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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重生)掌丞天下 (一)(12)

作者:月神的野鬼 时间:2017-11-01 08:38 标签:强强  

  “这话从何说起?”
  “知道他为什么叫谢陈郡吗?”王导望着王悦笑了下。
  王悦心想我怎么知道?他立刻摇头。
  “谢逢君少聪颖,有高名,风神秀彻,族人以之为望,称谢陈郡。”他望着王悦,“谢陈郡这三个字的意思是,陈郡谢氏第一人。”
  王悦一愣,这名头好重啊。
  王导看着王悦的样子,忽然又笑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他如今的样子就知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年纪轻轻地伤了腿落下了残疾,如今二十七八了,不过是江州府的长史,江左大小数百门户,谢家也排不上什么名号,谢陈郡这辈子,大抵就这样了。”王导低低对王悦说着话,脑子里却想起他头一次见着那男人的样子,彼时那位谢家大公子尚未残废,立在国子监中,风华正茂,谦谦君子,的确是个不俗的人。
  可惜了。
  王悦静静地听完了,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后,王悦坐在案前琢磨了许久,谢家这位大公子听着就像个油盐不进的人,这些年又一直过得不如意,难怪为人低调。这种人不好打交道啊,少年得意的人往往都傲,你全然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万一会错了意,极容易得罪了他。
  可陈郡谢氏是一定要拉拢的,谢陈郡脾气再古怪,他也得想办法把人拿下,手段不论。
  王悦次日去了趟王家府库,挑了几样礼物,收拾了一下,打算亲自上门去会会这位谢家大公子。他从前与谢家没任何交情,此次登门拜访,实际上是想探探这位谢家大公子的虚实。
  他知道谢陈郡平日里不见客,幸而他为人乖戾的名声早在建康传开了,谢家人就算觉得奇怪,也不敢把他赶出去,大不了今日就在谢家耍无赖,总之一定要见着谢陈郡。他压根没想学刘皇叔三顾茅庐礼贤下士,依着他目前对谢陈郡粗浅的了解来看,对付这种清高的人,讲礼节没用,他要是真学刘皇叔,谢家人估计能把他晾到十年后去。
  王悦登门的时候,谢家的仆人望着他的脸全都愣住了。
  这不是丞相府那位死而复生的大公子?
  王悦径自推门进去,命人把东西放在了堂下,自己穿过庭院坐在了大堂中,相当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望着那愣住的谢府管家笑道:“你们家大公子呢?去通报他一声,就说是王家大公子求见,去吧。”
  王悦说着话,抬手笑着喝了口茶。
  那管家愣住了,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不知礼数的人,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世子,我家大公子素有腿疾,平日里不见客。”
  王悦回头看着他,笑道:“那也成,你告诉我,他在哪间屋子,我自己去他房里找他。”
  一群知书达理的谢府下人们面面相觑。
  幽静的庭院里,一人正坐在树荫下看书,略带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在院外响了起来。
  “大公子,琅玡王家的世子求见。”
  男人翻页的手忽然轻轻一抖,他抬眸看了眼通报的人,低声问了句,“王长豫?”
  “是。”
  “他同谁一起来的?”
  “只有他一人。”
  男人微微一愣,按在书脊上的修长指节似乎紧了下。
  王悦坐在大堂里边喝茶便等人,等了半天也没动静,他一下下拿杯盖拨着杯中的茶叶,忽然轻轻撂了杯子,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侍女。那侍女一见王悦盯着自己,脸色微微一白,袖中的手也瞬间捏紧了。
  王悦知道自己在建康权贵圈子里声名狼藉,于是望着那小姑娘微微一笑,果然瞧见那侍女脸色更白了,王悦望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颤着声音说了名字,声音低到王悦都没能听清。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你过来。”
  那侍女浑身一抖,朝着王悦走了两步,膝盖猛地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世、世子。”
  王悦看笑了,伸出手去扶她起来,心里却腹诽,他瞧着外面那群端正谦和的下人,还以为谢家的人都这样,没想到还有胆子这样小的。他伸手去扶那侍女,不打算吓她了,随口问道:“今日你家太常大人呢?”
  那侍女低着眉,被王悦扶着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太常、太常大人今日受左仆射周大人的邀约去了新亭赴洗尘宴,怕是隔日才回来。”
  “谢裒去赴周顗的宴?那现在谢家能管事的不是只剩了谢陈郡一人?”
  那侍女嗯了声,低着头没敢多说话,浑身都僵硬了。
  王悦觉得好笑,说了句“你抖什么,本世子又不会吃了你。”话一说完,还没来得及收回手,门外就传来了动静。
  王悦闻声回头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的清冷男人恰好直直对上了他的视线。
  轰一声,周围一切霎时间都静了。
  王悦盯着那个人的脸,耳边一阵轰鸣声,与此同时,那侍女猛地挣开他的手,退了两步低声恭敬道:“大公子。”
  男人的目光落在满脸皆是错愕震惊的王悦身上,望了他一会儿,低声开口道:“世子,有失远迎。”
  王悦盯着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迟迟回不过神来,出口只有低声两个字。
  “谢景。”
  话一出口,喉咙里一片血腥味,他猛地低头捂住了嘴,血疯狂地溢出来,他眼前一黑,有人上前来。王悦抬头看去,忽然用尽全力死死地抓住了面前人的手,“你是谁?”
  男人正在帮他把脉的手一顿,他低头看着脸上血色褪尽的王悦,清冷的脸上有一丝罕见的动容。不过片刻就恢复了平静,他扶住了有些发抖的王悦,抬手按住了他的脉,低声道:“谢景,字逢君。”
  王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下一刻猛地伸手去抓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谢陈郡心中一动,望着王悦眼神有些异样,他低声道:“谢景,字逢君,陈郡谢氏人。”
  王悦怔在了当场,下一刻猛地低头,却来不及把喉咙里的血气咽下去,一口血吐在了直接谢景的身上,他的手死死地拽着面前人的衣襟。
  “世子?”谢陈郡立刻伸手扶住了他,回身对着手忙脚乱的谢家下人道,“去拿热水和银针。”


第30章 魂梦
  王悦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给他施针的人。
  像,实在是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就像是同一个人似的。谢景二十岁出头,而谢陈郡今年二十七八的样子,面前的人除了看着更稳重些外,气质更冷些,眉眼和轮廓与谢景简直是一模一样,就连声音都是丝毫不差。
  他绝不可能认错,这就是谢景的脸。
  王悦慢慢攥紧了手,这一幕给他冲击实在太大。
  谢陈郡感觉到王悦身体的紧绷,施针的手顿了下,抬眸看了他一眼,王悦的嘴角还有血迹,脸色苍白得不像话,一双眼却是紧紧地盯着自己,那眼神情绪之浓烈,不像是在看他。
  王悦忽然开口道:“你原名就叫谢景?”
  谢陈郡望着他,点了下头,修长的手指慢慢地碾着银针。
  王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认识我吗?”
  “世子说笑了。”谢陈郡面色如常。
  王悦一听见他喊自己“世子”,心里抖了抖,似乎一头凉水浇下来,人顿时清醒了些。他打量着谢陈郡,面前的人与谢景容貌相似,声音相似,名字也一样,他几乎以为这人就是谢景了,可仔细地看,确实不一样。谢景面冷心热,而面前的人气质却是真的冷,一双眼冷清得瞧不出任何的情绪,他坐在那儿,云衣广袖,不像是个入世的人。
  可两人有些地方又实在是太像了。
  王悦抬手抹了下嘴角的血,盯着面前的人,忽然开口道:“说来也巧,本世子也认识个叫谢景的人,和谢大公子长得一样,性子比些谢大公子要好些。”
  话一出口,脖颈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狠狠地皱了下眉。
  谢陈郡的手顿住了,针扎偏了,他望着王悦,伸手把他的衣服褪到了肩下,另一只手碾着银针慢慢地将针拔出来。
  王悦盯着他,低声问道:“谢大公子,你怎么了?手抖什么?”
  谢陈郡没说话,抬眸望了眼脸色苍白的王悦,眼中平平静静。
  王悦看着他的眼神,脸色又白了几分,光看这眼神,他几乎觉得眼前的人就是谢景,过了好半天,他才低声道,“谢大公子姿色不俗啊,为何躲在这谢家不见人,要我说,谢大公子这等姿色藏着掖着多可惜。”
  这话说得又放肆又轻佻,可谢陈郡听了脸上却没什么异样,他依旧给王悦慢慢地施着针,另一只手轻轻捏着王悦已经褪到了手肘处的朱红色衣襟。停下来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王悦胸口的贯穿伤上面,眼中似乎暗了下。
  王悦望着他,开口道:“没听说谢大公子还是个大夫,可曾瞧出来本世子这伤有什么名堂?”
  “最近时常吐血?”
  谢陈郡忽然开口,那熟悉的淡漠声音让王悦一怔,他随即反应过来,掩了眼中的情绪淡淡道:“确实有,不过没有时常吐这么吓人,偶尔吐一吐,也死不了人。”
  谢陈郡盯着他看了会儿。
  王悦一点都瞧不出面前的人在想什么,喉咙里忽然冒上锈味,他抿了下唇,硬生生把血气咽回去了。
  这个人,真是连眼神都像极了谢景。
  谢陈郡望着明显在隐忍的王悦,眼中忽然黯了下。
  ……从谢家出来,王悦随手把药方子扔给王有容,“我在谢家吐血这事儿别告诉我父亲,这是谢陈郡开的方子,你拿回去让府里的大夫仔细看有没有问题。”
  “是。”王有容低头扫了眼那方子,又看向脸上没什么血色的王悦,“世子你身体如何了?听闻世子吐血,真是吓死下官了。”
  “死不了。”王悦皱了下眉,扭头看了眼王有容,“把谢陈郡这人给我查查,从底开始查,当过什么官去过什么地方认识过什么人,但凡能查到的,全给我查一遍。”
  王有容抬头看向王悦,顿时面露难色,“世子啊,这事你让下官一介微末小人如何办得到?”
  “办不到你就回王导那里去,别在我身边待了。”
  王有容顿时又是花容失色,就差指天发誓自己只对王悦一人忠心耿耿。
  要赶他回去?世子这可万万使不得。
  王悦看着捂着胸口大惊失色的王有容,嘴角一抽,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招惹了黄花大闺女的负心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那种,他深深地望着王有容。
  让雷劈死自己算了!
  “我还是这一句,办不到就滚。”
  王有容有些哭丧着脸,“世子啊,你这不是为难下官吗?”
  “我哪里为难你了?我供你吃供你穿,这点事都办不到,你趁早回王导那儿去!”
  “世子你这人不讲道理。”王有容眼神渐渐幽怨。
  王悦:“……”过了很久,他抬手重重地拍了下王有容的肩,“我要笑死了。”
  谁告诉你,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王悦当天下午就拿到了王有容呈上来的有关谢陈郡的资料,整整四大本,摞起来有一掌高。王悦坐在书房里翻了五个多时辰,从中午一直翻到了深夜,他仔仔细细地翻了六遍。
  最后他的视线在一句话上定住了。
  谢逢君少时就职镇东将军府,年十七迁国子监,其迁江州长史,外镇江淮。
  王悦看着那句话,脑子忽然就一蒙。
  谢陈郡这个人,他竟然在国子监待过?
  永嘉年间,元帝尚未登基,谢陈郡入国子监的时候,他应该是八岁左右,谢陈郡是十六七岁,十年多前的事儿了,他们一个在国子监祭酒门下当学官,一个在国子监学宫读书,这意味着他当年是见过谢陈郡的!
  王悦案前看着那段记载惊诧地说不出话,他竟是认识谢陈郡的!翻着文书,王悦啪一下合上了书页,他猛地想通一件事儿,难怪他在现代的时候,总觉得谢景很眼熟。
  这张脸,他是曾见过的啊,谢陈郡当年是他的夫子啊!早在建康城,他就见过当年的谢陈郡,只不过因为印象不深便忘记了,而这个人和谢景长得一模一样。
  他忽然就记起一幕模糊的场景,国子监下雨天,临放学了,他回头朝院中喊着“司马绍”的名字,有个年轻的少年夫子撑着灰色竹伞回头望了他一眼。
  模糊了多年的记忆随着谢景那张脸的清晰忽然就清楚了起来,王悦之前从来没把谢景和记忆中的人联系起来,直到这一瞬间。
  醍醐灌顶不过如是。
  所有的记忆就像珠子一样一颗颗串在了线上,线的那头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轻轻系在了一个撑着竹伞的少年夫子手上,那少年一身儒雅书生气质,眉眼清清冷冷。
  十年前的谢陈郡,十年后的谢景。
  王悦脸色一白,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文书,几乎是下意识开口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天底下竟是真的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
  除非……
  王悦手中的书忽然啪得一声摔到了地上,惊得烛火都抖了抖,屋子里一下子静极。
  王悦浑身僵了一瞬间,下一刻,他双手猛地颤抖起来。
  如果说,谢陈郡他……他就是谢景呢?和他一样,也跨越过了近两千年的如水光阴,最后他留在了大晋朝,当他避世不入的闲散谢家大公子。
  王悦被自己的念头惊得浑身战栗。
  怎么会?
  若谢陈郡是谢景,刚才在谢家,甚至说许多年前的国子监,他就该认出自己的啊!刚刚谢陈郡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怎么都不像是久别重逢,谢景更是绝不可能喊他“世子”啊。
  王悦脑子里一下子极乱,怎么都想不清楚了。
  明知荒诞,可他仍是止不住地一遍遍想,若是万一、万一谢陈郡他真的是谢景呢?
  这两日,丞相府的下人们觉得他们家的世子可能是真的疯了,准确来说,打从活过来后,他们家的世子就没怎么正常过,平时里一个嚣张跋扈的人,竟然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如此安分守己,这不是大白天活见鬼了吗?
  幸而他们家的世子很快就不负众望地恢复了正常。
  王悦又去了谢家,谢家大公子因为腿伤从不见客,他于是直接带着王家侍从闯进去把人谢家大公子在内院里给堵了。
  谢陈郡坐在院中看了眼四周的王家侍卫,慢慢地搁下了手里的青瓷茶杯。他望向坐在他对面的王悦。
  “谢大公子,前日在谢家我隐疾发作,多亏谢家大公子出手相救,谢家大公子确实是医者仁心。”王悦坐在他对面,轻挑着眉盯着他,“本世子不能失了礼数,我给谢家大公子准备了几样谢礼,还望谢家大公子收下。”
  谢陈郡倒也没说什么,看着王悦从袖中掏出卷东西放在了他面前,他伸手拿起来,打开后发现是一卷水墨画,他望着那画上的东西半天,眼中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王悦暗自攥紧了手,抬起另一只手平静地喝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人。
  “世子伤好些了吗?”
  王悦乍一听见谢陈郡开口,呼吸都漏了半拍,手中的茶水不自主地泼出去了一半,猛地回过神来,脑子却没转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谢陈郡放下了那画,抬头看向王悦,低声清晰地又问了一遍,“我问世子,伤好些了吗?”
  “伤?什么伤?伤啊!伤好多了!”王悦立刻拿袖子去擦泼出去的茶水,皱着眉有些慌乱,他忽然抬头,“谢大公子觉得这画如何?”
  谢陈郡望着王悦良久,低声道:“挺好的。”
  王悦抬头看着他,眉头下意识拧了起来,挺好?什么叫“挺好的”?玩儿我呢?他盯着谢陈郡,开口道:“这画上是本世子前两日做的一个梦,谢家大公子可觉得眼熟?”
  谢陈郡低头看着那画上的秦淮夜雨,以及夜雨里的两个少年,他看了许久,指节捏着画轴,面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瞧不出他所思所想。
  王悦坐在对面感觉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忍了半天终于问道:“眼熟吗?”
  谢陈郡的眼神有些悠远,低声道,“像是有一些。”
  王悦猛地松了口气,却又瞬间愣住了,像是有一些?像是有一些眼熟?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呢?“敢问谢大公子见没见过这场景?”
  谢陈郡慢慢地收了画,抬头望向面前一身朱衣的王悦,看了许久,他低声道:“一场大病后,世子倒像是变了个人。”
  “你究竟认不认识?!”王悦忍不住拍了下案,一下子失了分寸,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控,他攥紧了杯子,片刻后忽然一愣,猛地抬头看向谢陈郡,“像是变了个人?你从前认识我?”
  谢陈郡看着他,眼中有些晦暗,又似乎有些光华低低地流转,他低声道:“世子说笑了,建康城谁不认识世子。”
  王悦盯着他,盯了片刻,手莫名地轻轻颤抖起来,“你……”
  面前人的眼睛与谢景一样都是纯黑色,可感觉真不一样,谢景的眼睛仔细看能瞧出温柔,而这个人的眼睛里头照不见任何东西。
  谢陈郡望着他,双眼平静无波。
  王悦的身体慢慢绷紧了,他正盯着他,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世子!”
  王悦回头看去,王有容推门走进了院子,在他身边低声道:“太子与太子妃殿下到王家了,丞相与夫人让你赶紧回去。”
  司马绍去王家?
  “他来干什么?”这不是搅浑水吗?王悦有些诧异地看了王有容两眼,看着王有容点了下头,他惊觉事情不对头,刷一下起身,回头对着谢陈郡道:“谢大公子,不巧今日家中有事,改日聊,画就送你了,你若是觉得不喜欢扔了也成,长豫告辞。”
  说完这一句,他抬手喝干净了杯子里的茶水,转身往外走。
  王有容跟着他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忽然顿住了,他回头看了眼谢景,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谢陈郡坐在轮椅上望着离去的一行人,眼神有几分淡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确实没怎么把谢家放在眼里,不可谓不嚣张跋扈。谢陈郡神色如常,视线落在一旁的那副水墨画上。
  修长的手轻轻压着画轴,他静静看着画上的两个少年人,看了不知道多久,他低声道:“以后王家世子过来,和今日一样不用拦,由着他。”
  一直没动静的青衣剑袖的谢家侍卫点头,“是。”


第31章 玉佩
  三十二岁时,谢景死于一场连环车祸。
  他死前正在与王乐通讯。王乐与相识多年的同学结婚,邀请他去婚礼,他正在高架上,点了下头,尚未来得及说话,余光看见旁边一辆黑色货车朝着他冲过来,他猛地握紧方向盘,下一刻,巨大的轰鸣声在他耳边响起,眼前滔天火光。
  谢景从未想过,重生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跟随着琅玡王司马睿南渡到建康的官员谢裒是个出身平凡的人,那一日,他的结发妻子为他生了个儿子,长得特别有灵气,谢裒大喜过望,忙亲自去请江东有名的占卜先生郭璞到家为儿子算命取字。
  郭璞给那谢家长子算了一卦,拟了个字名叫“景”,取自诗经小雅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说是君子当如是。
  那谢家长子生来就比别的孩子奇怪一些,自幼沉默寡言,不与人打交道,但举止谈吐不俗,七岁时已然有谦冲君子之风,时人见而称奇。
  谢景来到了一千八百年前的大晋朝,他生于江南,亲眼目睹了隔江的西晋八王之乱,见证了历史上浩浩荡荡的衣冠南渡。他在那一年的江东风声里亲耳听见了许多年前王悦给他唱的歌,他记得那少年喝醉了低着头笑,用力地敲着碗一直唱到了哽咽。
  所有的一切顿时云开雾散。
  他找了王悦许多年。
  每一次在长江头听见有人在哽咽着唱歌,他心里便有些发冷。乱世之中,贵胄王孙也不过草芥,他不知道王悦是谁,不知道他在哪儿,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是否也叫王悦,不知道他在乱世过得如何,他甚至不知道王悦的年纪,有时候瞧见路边孤苦无依的老叟在垂泣,他都会忍不住驻足,他怕王悦流落街头老无所依。
  他心中清楚这念头荒诞,王悦分明与晋明帝司马绍相识,王悦怎么都不会是个耄耋老人。但是人心慌起来,有时候顾不上这些。他找遍了江东的王氏士族,从琅玡王家到太原王氏,甚至是二流三流门户他都一一找过,没有一个人对的上号,似乎东晋根本就没有王悦这号人。
  王悦似乎只存在与他一个人的记忆中,而且是相当久远的一段记忆中,有时候,他忽然就会记起王悦坐在老槐树下敲碗唱歌的样子,少年眉目清秀,笑容清澈,他一眼望过去,十年流金岁月缓缓从眼前淌过。
  那年他自己不过才二十岁,王悦十九,两人之间未曾互相道一句“我喜欢”。
  他以为有些事自己早忘了,原来他一直都清晰的记得,只是从不回想。
  江东的人比江东的草木还多,要在里头找到一个特殊的人是件极为艰难且漫长的事,他一找便是多年。
  直到永宁二年晚春,他与谢裒在谢家院子里喝茶。彼时正好是江东落花时节,飞红成阵。
  忽然有消息传来,乌衣巷琅玡王家今晨添了个小公子,不到半日消息便传遍了建康城,王丞相大喜,等不及儿子弱冠,直接搂着自己的长子兴冲冲地为他取了个字。
  听说是姓王名悦,字长豫。
  “琅玡王长豫。”谢裒回头对着他道,“这名字不错。”
  他失手摔了只杯子。
  琅玡王家那小公子似乎身体不好,出生没多久,王丞相就匆匆忙忙地招了许多大夫入府为他调理身体,那小公子快一岁了,几乎从没出过门,也没见过生人。小公子满一岁那年的生辰,整个建康城的公卿上门道贺,谢家也收着了请柬。
  谢景第一次瞧见了王悦,一小团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连坐都不会,窝在乳母的怀里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又一眨的。
  那年谢景自己不过瞧上去才八岁大小,他在人群里盯了那王家小公子许久,恍惚间瞧见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少年在阳光下摇着骰子对着自己笑,一如二十年前。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酒席上,他没忍住,起身去了趟王家的后院。
  王家小公子正躺在小木床上抱着脚丫子流口水,瞧见有人翻窗进来,盯着他咯咯地开始笑。他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抱他,王悦太小只了,明明满了一周岁,可瞧着就像是出生三四个月大小,他扶着床低头看着他,瞧见王悦伸出手来抓他,抓了半天没抓到,忽然撇嘴大声地哭了出来。
  他愣了下,手忙脚乱地去哄他,却不知道怎么哄。王悦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边哭还边把手往嘴里塞,脑门上青筋都哭出来了。
  王家乳母进来的时候,他正抱着王悦不知道如何是好,随即看见王家夫人冲了进来。
  那事儿闹出的风波不算大也不算小,王家夫人就这么一儿子,又因为王悦身体不好而对他溺爱非常,那一日瞧见王悦哭在院子里发了不小的脾气,他自觉失策,倒是也没说些什么,恭敬地赔礼认错。曹淑大约是瞧着他年纪尚幼,骂够了之后又有些心软,最终倒也没同他计较,王家换了一批新的侍卫后,此事不了了之。
  他自那时起,就没怎么再见过王悦,直到王悦三四岁,小孩能自己跑出府了。
  王悦打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一学会走路就开始每天拽着乳母侍卫嚷着要出门,路都走不稳,还要在建康街头蹦蹦跳跳,王家一群下人都拽不住他。王悦上街的时候,他跟在后头静静看着他的样貌轮廓,小孩还没有长开,可是眉眼依稀像故人。他看得久了,不觉失神。
  琅玡王长豫,那时候不过是一小枚团子,若不是王家侍卫跟着,随便街上哪个人,一揣就能抱走。
  谢景如今想想,觉得他与王悦的关系不好,这事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就露了端倪。王悦打小就怕他,没人知道为什么,王悦自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王悦确确实实是怕他的。他头一回察觉到这事,是在王悦六岁那年。
  永嘉二年。
  王悦从小就有股犟劲儿。
  他六岁时,话都说不清楚,却和母亲曹淑吵架了,站在地上叉着腰一副横样。曹淑平日里对王悦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头一次给气得浑身发抖,忽然她起身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出了王家,直接甩手往街上一扔,回身就走,呵令下人立刻把大门关上。
  要是搁别人家小孩,估计扑上去抱着大门就嚎了,王悦不一样,他是个打小就注意风度的人,憋着股气,头一扬,离家出走了。
  相当有出息,临走前还特有骨气地扔了一句,“本世子还瞧不上你们王家人呢!”
  六岁的王悦开始在大街上游荡,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雄赳赳地沿着大街走,他知道他伯父王敦在北边当大将军,他要去参军打仗了。然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王家小公子就沿着在大街上一路往南,一直走到了一个他哪哪都不认识的鬼地方,天色渐渐黑下来,他脸色越来越白,最后抱着腿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夜里开始下雨。
  王悦哭得更撕心裂肺了,堪称鬼哭狼嚎,没人听得懂他在哭喊什么。
  直到他面前站了个人,那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天上又下着暴雨,路上本来就没什么人,王悦抬头看了眼,哇得一声哭得更凶了。他也不知道他怕什么,站起来就跑,却被人伸手抓住了胳膊。
  王悦猛地尖叫出声,脱口就喊着父亲母亲还有乳母。
  “别害怕。”面前的人撑着把伞,伸手拉住了他,低身在他面前蹲下,“王悦?”
  王悦尖叫着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夜色中,依稀看得出来面前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件月白色衣衫,容貌应该是很清俊的,可天太暗,多清俊落在王悦眼里都很吓人,王悦直接被吓得连魂都快没了,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哭,僵硬了身体不愿意给这人拉着,小声哭喊道:“你放开我!”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有些头疼,天知道琅玡王家为了找他已经快把建康城翻过来了,他伸手抓住王悦的胳膊,把人拉到了怀中,擦着他脸上的雨水,“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王悦一听要回家,忙不哭了,抽抽噎噎地说:“回家,我要回家!”
  谢景轻轻松了口气,把准备好的衣服抖开披在了瑟瑟发抖的王悦身上,伸手去抱他。
  王悦猛地推开了他,用力地摇着头,“不要你抱!不要你抱!”话音刚落,他猛地又大声地哭了出来,他一点都不喜欢面前的人,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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