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月光(21)
轩辕恪说完这句话,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宋涧清,见他眼神明亮,不自觉地微微向前倾身,心中只觉得好笑。这倒的确是一个爱琴如命之人。
几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抬来一个木箱,又将木箱打开,将箱中的七弦琴放在琴案上。
宋涧清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看着眼前的稀世名琴,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上去了。
“传闻这乃是空音用了数十年的时间,寻遍名山大川,方才找到的生长了数百年的杉木,又用尽毕生所学,才斫得此琴。”轩辕恪和他站在一起,“不知我今日可有机缘,能听得涧清雅音呢?”
宋涧清此时也平复了心情,对轩辕恪一笑:“殿下想听什么?”
从轩辕恪第一次见到宋涧清开始,他从来都是冷冷淡淡,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而如今一笑,当真是颜如舜华,霞姿月韵。便是轩辕恪自小在深宫中长大,见惯了各种人间绝色,都不由得为他这一笑晃了晃神。
“你喜欢什么,便弹什么好了。”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一般,轩辕恪拿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一整杯酒,才说道。
宋涧清便不再说话,低头专心抚琴。
不一会会儿,亭中便传出淡雅中含着深沉,清新中透着雄浑的乐曲。轩辕恪拿着酒杯细细听了一会儿,才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涧清弹的是《佩兰》,这便是在述志了。”
一曲毕,宋涧清微微笑道:“不错。”
“此曲音韵醇和,若九霄环佩之声,我听过的乐师弹奏此曲,无论是谁,都比不上涧清。”
宋涧清起身,坐到轩辕恪身边:“殿下当真过誉了,我怎么能和宫中乐师相比。”
轩辕恪道:“宫中的乐师便是琴艺再如何出众,又如何能有涧清这般超凡脱俗的心境?品琴音,上品者唯有心境罢了。”
宋涧清没有说话,只是执起酒壶,给轩辕恪和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只可惜……”轩辕恪拉长了声音,“涧清,你自小就被内定为皇兄的太子妃,日后嫁入东宫,如何还能这般自在逍遥?”
谁知他话音刚落,宋涧清便“嚯”地一声站了起来,眉目含霜:“殿下,我原以为殿下当真视清为知己,又愿意以‘引鹤声’为赠,才答应赴约。谁知说来说去,殿下在意的,依然是清的私事!清与殿下只有两面之缘,说这些未免交浅言深了些!”
“涧清莫要动怒,”轩辕恪也站了起来,“我绝非有意探听你的私隐,只是当时在母后宫中,我便看出了你并不愿意嫁给我皇兄,更不在意所谓‘天生凤命’的谶语,这才起了结交之心。”
宋涧清听了他这句话,怒气渐缓,轩辕恪又道:“而且涧清……我既然知道你的心意,又视你为知己,如何不能知道你心中所想?这次约你来到这个别苑,除了要将‘引鹤声’相赠。还有一事,便是想告诉你,若你当真不愿意嫁给我皇兄,这件事也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宋涧清半信半疑道:“殿下此话当真?”
轩辕恪挥退了左右,这才俯首在宋涧清耳边说道:“皇兄自出生起便身体虚弱,天下人都以为是打娘胎的弱症,实则是因为母后在怀有皇兄的时候,为奸人所害,虽然母子两人活了下来,但是也是病痛缠身。为了皇室请誉,这件事一直秘而不宣,当年知道母后中毒的那些宫人,几乎都被处死了。母妃是亲历过这件事的人,据她所说,皇兄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太医院束手无策,如今也只是吊着他的性命而已。若是他……到时候,你便能自由了。”
宋涧清看着他,眼中似乎是迷茫,似乎是渴望,又似乎是不敢置信。
“真的吗?”
到底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解脱,纵使宋涧清此时此刻也知道轩辕恪的话未必可信,但是却又忍不住去想要多了解一些。
“纵使太子他活不长了……可是……我身上依旧有应觉大师的谶语……”宋涧清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轩辕恪此时离宋涧清很近,因此他鼻间,那若有若无的芍药香气,也越来越浓郁。
其实从和宋涧清一起走进来开始,他始终能闻到这种香气,只是这别苑中本就种满了芍药,轩辕恪也没有注意。所以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这芍药香味,不仅越来越浓郁,还让他情生意动,连呼吸都觉得燥热了起来……
轩辕恪不动声色地离宋涧清远了一些,又喝了半盏茶,这才觉得身体的燥热平复了一些。
他原来接近宋涧清,本就是一时兴起,只是万万没想到到的是,他们两人之间,还有这样的缘分。
“所谓天命谶语,不过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其实,父皇这么早就立了皇兄为太子,除了皇兄的确占了嫡长的名分,还和他在母后腹中就受到毒害有关。父皇为此一直愧疚,想要你成为太子妃,为的也是想要皇兄为天命所佑,能够长命百岁吧。”轩辕恪道,“只是纵使父皇是天子,又如何能和真正的天命所对抗?到时候他清醒过来,涧清自然不必为这所谓的谶语所困了。”
宋涧清听完他这段话,撩袍起身,端端正正向轩辕恪行了一个大礼:“若当真有殿下所说那日,清自当大礼以谢今日殿下点拨之恩。”
轩辕恪也起身道:“你我之间,又何须这样多礼。”
宋涧清对他却是当真感激的。
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任何人,都笃定他将来一定是要嫁给那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太子。宋涧清的母亲莘氏虽然担忧太子身体虚弱重病缠身,却也劝自己为家族着想,好好去当这个太子妃。
而那些族亲表面上恭贺他将来必定嫁入皇室,但暗地里谁不讥讽他日后肯定青春守寡。
宋涧清都清楚得很。
可是作为宋平章的嫡幼子,宋皇后的嫡亲侄儿,无论他对这门婚事有多么抵触,在面上都不能表现出半分。
可是,又有谁问过他,是否愿意嫁给太子?又有谁问过他,是否愿意背负这劳什子天命!
心中怨愤滔天,却不能表露半分。时日渐久,宋涧清只觉得自己迟早会被这件事逼疯,所以只能日夜弹琴以自娱,好歹给自己心中不能发泄的情绪都化为琴音。
而他从未想过,他的生命里,会有轩辕恪这样的一个人出现。
这人明明身份贵重,却像是个秦楼楚馆的浪荡子一般,说要做自己的知音。知道自己喜欢七弦琴,甚至为自己找到了不世出的“引鹤声”。甚至因为知道自己不愿意嫁给太子,将皇室中不可告人的秘辛都说给自己听……
一时之间,宋涧清只觉得分外迷惘。
轩辕恪这样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想,所求是为何呢?到了现在,便是三岁小儿,也知道他所说的那句“知音”只不过是哄人的罢了。
“好!咔!”
屈舒鹤喊了停之后,剧组开始发放午饭,容翙照旧是一个人吃。吃完之后,他便坐在凉亭中看剧本。
正看着,他身边坐过来一个人。
是温珩臻。
容翙抬起头,问他:“有什么事情吗?”
温珩臻道:“没有,只是想和容哥你一起来讨论一下剧本。”
“噢,”容翙翻了一下剧本,“你想讨论什么?”
“我在想,轩辕恪在这一段接近宋涧清的时候,是不是纯然只有利用呢?或者说,他到底对宋涧清有没有情意呢?”
容翙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想了想才回答道:“其实,你看过剧本,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不管有没有情意,到了最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又何必执着于这些?”
温珩臻眼神一闪。
他知道,以容翙的聪慧,定然是知道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那刚刚的那段话,算不算他的回答呢?
“我觉得还是不一样的,”温珩臻道,“如若他们之间没有真情,到后面二人决裂的戏份,又如何能让人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