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170)
程大器又点头又摇头道:“这点子可真了不得,只是沈行长在国内家大业大,哪里能轻易抛下这些和你跑爪哇去?”
“先前是想着劝说他慢慢将产业搬去爪哇,或是南洋各地都行,总之我都能尽力照应到。沈家在国内的银行也无需停业,只需另行注册,改易经理即可。毕竟在南洋有那么多务工的侨胞需要汇寄薪水到国内补贴家用,在选择汇存的银行时,自然也会优先考虑在爪哇设有分行的隆燊。而保留隆燊在国内的经营,也能方便二爷日后继续投资民族工商业。虽移居异国,亦能为国家与同胞献力。我的能力与眼界有限,这已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
“还有就是,上次我们赈灾的那批蔗糖已经被日本人截胡了,这次他们又打上了隆燊的主意,实在与强盗无异。接下来这几年……这话说了你又得说我开天眼了,但总之确实不会再太平了。而再久以后的光景,我也看不到了。为了保全我们的产业,也为了日后国有难,我们还有余力帮衬,我们不得不提前考虑动迁了。”
金朝很是详细地与程大器复述了一遍他劝说沈沧时的说辞,而后就挨了一个爆栗。“你小子那么有主意,先前却从未与我说过,反倒与一个外人聊得这么深入,找死呢?”
金朝缩了缩脖子,笑着避开:“也不算外人。”
程大器眯了眯眼:“也是,沈行长也算是你主人家,还是你弟他‘爸’。”在最后一个字上,他又别扭地加了个重音。
“嗯……还有我在和我弟谈朋友,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我爸。”金朝神态自若地抛下这一声惊雷,吓得程大器连连后退,险些跌下山崖。
“你说什么呢?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程大器语速飞快地否认自己刚刚听到的话,磕磕巴巴地把金朝训斥了一通。
“是真的。”金朝无奈地笑,“我们是真心在谈,这事二爷、太太还有我姆妈都知情。”
程大器又是一个爆栗砸来,暴跳如雷道:“怎么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有把我当哥吗?”
金朝挠了挠头,腼腆一笑:“这不是怕你接受不了两个男的在一块吗?”
“你都不说我上哪接受去?你这小兔崽子,这么大的事也瞒我?是不是得等我死了你才会到坟前知会我一声?”程大器气得跳脚,胡乱骂了一通后,有些事不能接受也变得可以接受了。
“算了,乱就乱点吧,这世道都乱成这样了,有个贴心人陪着也好。”程大器内心纠葛半天才终于把自己哄好,后又突然想到,“这事老陶知道吗?”
金朝摇了摇头:“那会儿我俩还没在一块呢。”
“行吧,也算你没偏心眼。你要是告诉了老陶没告诉我,那咱们兄弟今日起就得一刀两断了。”程大器向来爽利的性子难得在一件事上这么絮叨过,可这事上哪怕说再多他也没觉得够。
他红了红眼眶,严肃道:“今后无论什么事,大事小事,你都得跟哥说!老陶不在了,现在就剩下我俩了,你再瞒着事,我这个哥都白当了。你说说看你,今天总共俩事,一是举家去爪哇的事,你筹谋了俩月,一字没和我提过;二是谈朋友的事,你就是和猪谈了也得告诉我啊!别人不理解你,哥你还不放心吗?你到底要自己扛到什么时候?”
“哥以前性子急、脾气爆、做事武断,你不爱和哥多聊哥理解。有了这次的教训后,这些我都会改的。但你也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有什么想法和委屈都得告诉哥,实在和哥说不出口的,你就和你对象说,多个人商量也能帮你分担分担。你从小就这样,怎么说也改不掉,你觉得这样瞒着是给我们省心,其实这才是最让我和老陶担心的。我贱命一条,刀尖舔血的日子过了三十多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头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现在有伴了,虽然是个男的,但哥还是为你高兴,真的。我真怕我走了,你一个人会憋出毛病来。”
金朝沉默地递上手帕,扭过头假装没看见程大器的眼泪。
“拿开,娘们唧唧的。”程大器用粗糙的掌心草草抹去陌生的泪珠,然后又十分大男子主义地歧视道。
“不用正好,沈满棠肯定在里面哭呢,我拿去给他用。”说罢金朝便转身想要往工厂里去。
程大器也不知道自己什么病犯了,二话不说就抢过金朝的帕子,狠狠擤了把鼻涕。
金朝会心一笑,婉拒了程大器递回的帕子,从兜里又扯出些绣着蕾丝和刺绣的帕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程大器低头看着他掌心里攥着的一块白纱布,才后知后觉自己又被小孩耍了。
第151章 随手杀死一个角色6
“宝耳大药房新到欧美精制秋季应用化妆品……”沈满棠逐字逐句地给沈沧读报解闷,就连角落中的广告也不落下。沈沧时而清醒,时而沉睡,但睁眼时都能看见沈满棠就在身旁。
“小满……别念了。”沈沧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出声打断,“你再念我又要睡着了。”
“啊?”沈满棠顿住几秒,而后才失落地“哦”了声,将厚厚一沓报纸搁到一旁。
“每天的新闻就那几件事,几家报刊报道的也都大同小异,以后就读你姑姑主笔的那份就行。”沈沧解释道。
“好吧。”沈满棠沉着脸,语气中带着些酸味,“不然叫沈满棣来陪床吧,他每天话最多了,听他讲话可比听我念报有意思。”
“怎么了你?还耍起小孩子脾气了。”沈沧被逗笑出声,却不想抽动了伤口,惹得他一阵闷哼。
“爸爸,你没事吧?”沈满棠着急地掀开被子查看起沈沧的伤口来。
“没事,没渗血。”沈沧缓过劲后拍了拍沈满棠的手,又恢复到先前的调侃状,“怎么长大了反倒和弟弟吃醋上了?小棣还小,姆妈身子又弱,爸爸现在能靠的只有我们小满了,不然我也不敢冒险拿命一搏。有你在,就算那天真死了我也能瞑目。我知道你长大了,会把姆妈、弟弟还有自己都照顾得很好。”
沈满棠眼皮子浅,还没听完就委屈地掉起了眼泪:“我不行,我什么也不会。吊唁的时候好多人来,明着关心我,但话里话外都是要我把家里生意低价让他们接手的意思,我根本应付不来。他们那些人明明每回我们家宴客都会来,怎么能看你不在了,就那么欺负人?”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沈满棠抽着鼻子,内心酸楚。他这些年说是因家庭变故内心成熟了许多,其实还是朵没经历过风雨的娇花,等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时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
“好了,不哭了,把眼泪擦擦。”沈沧等沈满棠平静下来后才接着道,“生意上的事你不用管,缘觉和金朝会帮我处理的。你不是前些天还在忙救助会的事吗?你忙你的去,不用日日守在我这儿。你的天赋本就不在料理家业上,我也没想过要你帮忙分担什么。这次家里出事,姆妈又病倒了,你能扛起这一家子的事,已经很令我欣慰了。”
哄劝沈满棣、安抚傅君佩、操持葬礼、代表沈家人和汪缘觉一同出席谈判……这短短几天里沈满棠做的事已经足够让沈沧刮目相看了。
“我也没干什么啊,我就天天来这读报了,你还不让我读了。”沈满棠抱怨道。
他这些天被推着处理了一件又一件事,可心思却都悬在沈沧这儿,只要一结束就往这儿跑,生怕慢了一步沈沧就会出什么事似的,连金朝都顾不上多陪。
“好,是爸爸错了,爸爸跟你道歉,你明天再读给我听好吗?”沈沧带着笑,无奈地摇摇头,诧异自己现在居然会这么好声好气地哄孩子了。这样温柔的话,他从前从未与两个孩子说过。
见惯了沈沧严肃模样的沈满棠也有些不适应,更觉得自己这些天里“爸爸长爸爸短”地叫着很是肉麻。可他不想否认,在与沈沧尴尬疏离的这些年里,他其实也偷偷羡慕过沈满棣。看着那张与他肖似的面庞脆生生地喊着“爸爸”,有一刻他也想回到从前,回到沈沧送他小马、油画,与他亲密无间的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