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妄为(176)
【那应该不算梦吧,是一段很久远的回忆。
我记得那时候自己才十三岁,还在府中后院练枪时,教书先生怒气冲冲找过来,质问我为何逃他的课,难道耍这一时的枪就那么重要,不耍就能要命?
他年纪不大,却留着一捋稀薄的胡须,吹胡子瞪眼起来有点好笑。我当时可能是想笑的吧……不过那时太阳太晒了,我又有些疲累,笑没笑出来,人倒是先倒了下去。闭眼的时候看见那先生骇得一下拔了好几根胡须。
等再隔几天我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是先时因为习武的功课未让父亲满意,缀打的伤痕浸了汗,再加上太阳暴晒、过度疲累……总之是高烧了一场。
亲爹亲娘还没来,那位教书先生倒是抱了一堆糕点来探病。闲聊的时候可能是看见了我背上的棍痕,一直唉声叹气,最后又再三斟酌似的问我,日后究竟有何志向?
我说,我要做大顾的大将军。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是廖府的嫡子,是廖府光耀门楣的希望。廖府上下倾尽财帛教导养育我,我便当竭力偿报。
他的表情一下变得欲言又止,像是想说的话不太能说,也不太好说,憋到最后挤出一句:那你疼吗,累吗?
我没说话。
因为我是不应该喊疼,也不该说累的。
他看着我叹了又叹,最后给了我一套纸笔,说有时候有些话倘若没法跟别人说,但闷在心里又不舒服,不如写在纸上,让自己好受一些。
我记住了。只是一直没照做过。因为总觉得自己受得住,还没到那一步。】
札记到此便戛然而止,没再有后续。
但谁看着最后一句,都能替他补完未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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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受不住了。
颜王垂下眼翻了翻散页,从里面挑出一份:“这是三天后的。”
【泰元一十九年春
这些天,我一直在做梦。
梦总是断断续续的,前一刻还看着阿莎躺在岩洞里望着我,问我为什么不能早点来,下一刻就转到了山洞里。
阿莎坐在木桌边晃着腿冲我微笑,我却不敢看她。
她还在呼吸,还在动,可我知道,在笑、在呼吸的不是她。
我把那本蛊书烧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最后那句话转折得有点没头没脑,方济之愣了一下:“蛊书?什么蛊书?难道是之前赵夫人提到的,廖将军从地牢里找到的那本蛊书?”
可——好好的为什么要烧掉?
还有,这札记里那句“在笑、在呼吸的不是她”,又是什么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颜王紧跟着往后翻了翻,抽出一张沾着血迹的散页:“这里提到了。”
看札记后的落款,这篇应该写在烧书后十来天左右。
廖子辰开头便在絮叨花草催生的进展,说是已经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方法,预计不到两个月花亩便可成型……一直到最后写无可写,他才慢吞吞地开始记述自己真正想要诉说的事。
【从今天早上醒来开始,鼻子就在间歇性地流血,可能是蛊虫开始反噬了吧。好在这花亩很快便能成型,届时我便将机关封上,陪阿莎在这片繁花间走完最后一程。
不知道是因为心存死志,还是身体逐渐崩溃,近来我总会梦到过去。
我梦到自己还被困在地牢里,听那个寨老之子对我说阿莎已经死了,就死在前一夜,死在几个时辰之前。说他已经给我下了蛊,这蛊有多难熬,多折磨人……
真可笑。
生痛有何难熬?即便是被长矛洞穿肺腑,过了那最初半年,我照样能上沙场。
真正难熬的……是忠心被负,一字违逆刺在骨上。
是生身父母斥我为廖府蒙羞,千斤铁链将我困锁于廖府地下整整五年。
是死生难逆,阴阳两隔……世间万般皆负我。
我平生头一回生出恨,却在须臾间便澎如海啸。好像心上被凿出了一块豁口,过去那五年间每个不见天光的日夜里积攒的一切翻覆郁结的情绪,都自此喷薄而出。
我大抵是在地牢里发了会疯,冷静下来时已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发怔时,发现了那本藏于墙后的蛊书。
书里说,蛊有千用。最凶可诛千人,最妙可肉白骨。只是,他修习不够深,只能将自己所知的蛊罗列、解释一番,余下的但凭后人去悟。
我那时太绝望了,将这当做了救命稻草。等冲出牢笼后,心里念的第一件事也不是替阿莎复仇,而是赶去那口寨老之子描述的岩洞里接出了阿莎的尸体,回到我们曾经同住的山洞。
安置好阿莎的身体,我便开始着手研究。想借由书中记载的这些与肉白骨效用类似、或是与之相关的蛊毒,生造出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蛊。
我那时还特地为这蛊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惊晓梦”,意为“生死别离不过是一场晓梦,等梦被惊醒,便是相逢。”
……后来才知道,醒后相逢方是梦。】
札记的后半被血染透,大抵是写到这里,鼻血涌得太厉害了,廖子辰不得不停笔处理,又隔了一日才有了后续。
【泰元一十九年春
昨夜我又做了梦。
梦到几乎不吃不睡两年后,惊晓梦终于大成。我将最后一只子蛊埋入阿莎的手腕中,如愿感受到微弱的脉搏,然后是皮肤渐暖的温度。等我抬起眼时,阿莎已经睁着那双熟悉的眼眸笑着看我,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她张嘴试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好像是嗓子出了什么问题,说不了话。
但说不了话算什么?她复生了啊!我喜得忘乎所以,那三天连眼睛都不敢闭,只怕是南柯一梦,再睁眼又得面对空荡山洞。
那半个月,她就一直这么陪着我。我打了桌椅床凳,将山洞里布置一新,又特地打造了一张书桌椅,想着苍天到底待我不薄,替我留了一线光明,我也当行些善事,作为回报。
那本蛊书是用凤不落的文字写的,常人应当读不懂。我便将其中有关治病就医的蛊,以汉文誊抄了一遍,想着回头找可信任的人交托。
一本蛊书誊完,我抄得的肩背酸僵。搁下笔活动肩膀脖颈时,就见阿莎正坐在书桌边,脸上毫无忧虑地晃着腿,听到我起身的声音后望过来,弯着眼睛冲我笑。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过去想摸摸她的脸。
却摸到了一颗坚硬的圆粒从她脸庞下滚过。
那东西的手感太过熟悉,我几乎立即便僵在原地。
我不明白,阿莎已经复活,为何她的身体里还有活的蛊虫?
按照书上的记载和我的推演,惊晓梦的效果本该类似于“以命换命”。蛊虫入体,便会死亡,不论宿主是否被唤醒。
可我却在阿莎脸颊的皮肤下摸到了活着的蛊虫……
是……只有这一个侥幸活着,还是……
还是什么,我不敢想了。我惶然看向阿莎,头一次发觉,对方的笑容乍一看温柔,但好像总保持着同一个角度,对方的动作虽然灵动,但总有些似曾相识的影子。
——是记忆的影子。
眼前的阿莎,是在重复我记忆中的那些片段。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好像并没有自己的神智,有的只是服从。
像一只牵线木偶,蛊虫撑起了她的皮囊,我无意识间对记忆的追忆化作了操纵蛊虫的线,让她始终对我无忧无虑地笑着,让她重复着生前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