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诏狱看大门(209)
“啊……原来是今天呢。小邱也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们。不然我们也能一起去送送。”
万达遗憾地说道。
“他不告诉我们,就是不想让我们晓得……邱书生的心思深,又要面子,我们就当做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杨休羡轻叹一声。
半个月前,庆云伯周寿连带景德镇御器厂梁芳的案子终于审结,除了他们两个是陛下开了金口,必死无疑的,连带其他的一众人等也有了结果。
首先是荣宝楼的掌柜的,偷卖和偷运御用之物,外加拐卖良家妇女的罪名让他难逃一死。荣家也被彻底抄家,荣家所有的人都被流放到了岭南。
荣小姐因为也算是受害人,外加大义灭亲,在审案过程中将很多荣家与庆云伯的秘密交代了出来,所以没有被流放。她被送到了京城外头的尼姑庵,等生完孩子后,就落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度过一生。
与荣家做生意的各个商户,基本上也遭遇了抄家的命运,其中自然也包含了邱子晋的家族。
偌大的邱家,被抄的只剩下了祖田和祖坟,朝廷收回了御赐给邱母的封号以及恩荣牌坊,整个“邱家宅”分崩离析,所有的仆人丫头全部重新发卖,邱家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化为乌有。
好在看在邱子晋的面子上,邱母在审案的过程中没有被上刑,也不曾被折辱,维持了当家主母最后的体面。
邱子晋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和皇帝的赏赐,为母亲赎铜,免去了她被流放的罪行,改判成打回原籍服劳役。
灞桥之下,芳草斜阳。
邱子晋牵着小马,将他父母二人送到郊外的长亭。
除了邱父和邱母,一路上还有刑部的兵丁跟随押送。
邱母褪去了一身绫罗绸缎,改穿一身粗布衣服,头上也只是用普通的木簪挽了一个发髻,用一块青色的布头盖上。
邱母本来面容就寻常,如今打扮成这样,和普通村妇也看不出区别了。
邱父和邱母如今可不是只着布衣那么简单,两人的手上都栲着枷,脚下也都拖着锁链,一路行来,叮叮当当,还未出京,邱母的脚踝上就已经被磨出了血泡。
“两位大哥,请看在本官的面子上,至少在行路之时,解去我父母身上的栲枷吧。”
邱子晋实在不忍心看到这父母遭受如此折磨,从袖中掏出两块碎银,想要塞给两个负责押解的兵丁,被两人摇手拒绝了。
“大人不必如此。大家都在刑部做事,以后我们兄弟还要得到大人的关照呢。”
为首的队长殷勤地蹲下来,二话不说将绑在邱母脚上的脚链解开,又为她取下了三五斤重的木枷。
这位小邱大人连大义灭亲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之后还受到了陛下的嘉奖,将来必定在刑部一路高升,前途无量。这点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
被卸下了重重的栲枷,邱母是真的“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人,时间还早,你们慢慢聊。我们兄弟两个去旁边的茶棚喝碗水,这天还热着,不如等凉快些再走。”
说着,他拉上另一个兵丁,朝着邱子晋拱了拱手,飞快地朝一边走去了。
邱子晋朝二人感激地作揖,刚转身回头,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母亲……”
少年惊讶地捂着自己的脸颊,回头望着满脸怒容的邱夫人。
“哎,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邱父眼看邱母还想打第二下,急忙上前将她一把拦住。
“他不该打么?他都做了什么好事,我不该打他么?”
邱母说着,推开丈夫,劈头盖脸地对着邱子晋打去。
邱子晋干脆跪在地上,既不反抗也不躲避,任由邱母责打。
邱母长长的指甲划过邱子晋细嫩的脸颊,留下两道长长的红色血痕。
“你现在不动了,你现在懂得装孝顺了?之前呢?你的亲生母亲被关在牢里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邱母边打边骂。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么?你毁了邱家,毁了我所有的心血,毁了你自己的前途,你这是存了什么心?你是疯了嘛?”
邱母说着,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我辛苦了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我把你养那么大又是为了什么?你翅膀硬了,不想着回报为娘,回报宗亲,居然做出如此反骨叛逆的事情,你是白眼狼么?”
说着,狠狠地捶打起邱子晋的后背,将他的帽子都打落在地,邱子晋的发髻散开,长发瞬间披散在肩膀上,脸颊高高肿起,整个人狼狈至极。
长亭外不远处的一棵高大树木上,层层的枝丫无风自动。
“母亲辛苦那么多年,把儿子养大,儿子自当感激。”
邱子晋虽然跪着,脊梁却是笔直地挺着。
“但是毁了邱家的不是儿子,是母亲大人自己。差点毁了儿子前途的人也不是别人,是母亲大人自己。”
他抬起头,直视着邱母难以置信的眼神,缓缓站了起来,捡起了地上的帽子。
“儿子没有毁了邱家,而是救了邱家。如果不是儿子,邱家岂止是被抄家那么简单?现在至少没有人死,祖坟和祖田都得以保留。如果子孙有幸,日后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以。”
“你,你这个‘反骨’。夫君,你听听,你听听你这个好儿子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人话么?”
邱母拉着邱父的胳膊,火冒三丈地指着邱子晋的鼻梁厉声叱道。
“母亲此次回乡,如果能放下过往,重新开始,凭着母亲的能力,相信邱家很快就能够重整旗鼓。”
“重整旗鼓?我要的是‘重整旗鼓’么?本来我们邱家可以‘飞黄腾达’!我把所有的路子都给你,给邱家铺好了,你却如此对我!”
“母亲大人现在还不明白嘛!”
邱子晋抬起头,尾梢翘起的细长凤眼瞪起,“母亲不是在帮我,您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您自己!”
“什么……”
邱母满脸的难以置信。
“您嫁入邱家,鞭策爹爹,振兴邱家家业,逼我读书上进——这一切的种种,不是为了我,不是我了邱家,只是因为您自己——是您想要成为命妇,您想要将邱家的产业独霸一方。甚至结交京内官员,也是您想要攀龙附凤!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要拿我当做你一心向上爬的借口,我没有,我也不需要!”
如果我邱子晋想要攀附富贵,哪里需要靠什么梁太监,庆云伯。
新乐伯府的路子不够宽么?
其他江西籍出身的文官集团的大佬们哪个不想招自己做女婿?
“你,你……”
邱母用颤动着的手指指着邱子晋,被他气得浑身发抖。
“母亲,儿子自己的路,自己会走。我不要别人给我铺设,哪怕那个人是您。”
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两个圈子,它年少却又坚毅的主人却未曾任它流下。
邱子晋再一次跪了下来,对着邱父和邱母重重地行了跪拜大礼。
“父亲,母亲,原谅孩儿。我此生要走的路,注定是‘孤臣孽子’之路。子晋的心很窄,放不下功名利禄,也放不下儿女情长。而今而后,唯有‘精忠报国’而已。”
言毕,邱子晋抖了抖衣摆上的尘土,缓慢又坚决地站了起来。
“好!好一个‘孤臣孽子’,好一个‘而今而后,精忠报国’。”
邱母冷笑,“你是我生的,你以为能够瞒过我?说的冠冕堂皇,你不过是不想再接受管束了而已。金钱束缚不了你,亲情束缚不了你,你顶着‘大义’的名义,竟是想要孑然一身,从此跳脱出这尘世了!”
邱子晋单薄的身形晃了晃,深深地看了邱母一眼,却未曾出言反驳。
“邱子晋!”
邱母大喊一声,举起右手手掌。
“你若真的想要和邱家恩断义绝,就和为娘的击掌为誓。从此以后,邱家如何,与你邱子晋无关。你邱子晋如何,也与邱家无关。我和你爹就算死了,都不需要你戴孝奔丧——你敢么?你若是真的做得到如此,才算是真的‘孤臣孽子’,若做不到,就不要说得这般言之凿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