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梁逍(3)
梁逍就跟抓住救星似的立刻转脸,“可以吗?”他的目光已经先话语一步投了过来。
“别笑场就行。”叶季安平和地和他对视,余光注意着抓紧按静脉的护士,他心说,您快点吧这得好几管呢,又心说,聊聊天可能更好,又有什么好聊的?工作?自己是魔鬼吗?
梁逍倒像是有一肚子话,“对了前辈,”他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我其实是——”
针头扎进去了。
话也中断了。
因为梁逍已经立刻转过头去。挣脱也发生在这一瞬,动静不大,却有效,还出了点血,小护士在玻璃窗口另一头,被吓得举着“肇事”针头不敢动弹,而另一个当事人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场事故的现场。
“抱歉,”盯了两秒,梁逍站了起来,他尽力把话说好,因此字正腔圆得有点过头,“条件反射,我总是这样。”
“先缓缓,”叶季安给他的针眼按上酒精棉,又拉着他往一张空着的诊床走,用力按着他肩膀坐下,“头晕吗?”
“还好。”梁逍仰起脸,枣红色套头衫的袖子高高捋起来,全都乱糟糟堆在大臂上,都快到了肩膀,这在叶季安看来莫名有股孩子气。
“前辈放心,我不用喝糖水。”说的也是孩子气的话。
叶季安笑了。他本来就不是非常着急,眼看着抽血的队伍已经慢慢长了起来,他也觉得没事,大不了待会儿到后面排着,反正今天一天也没有压线的工作,而人家特意赶过来和自己一块,只是为了交换一个“秘密”,他就更没有着急的道理。比起早点回家睡得天昏地暗,叶季安认为此时此刻才是更为难得。
至于晕针这件事本身,叶季安把它归为一种生理反应,而非与“勇气”等词挂钩,因此也就没必要去克服。克服本能都是极其痛苦的,谁还没有点奇怪的恐惧呢?譬如他自己就害怕猫咪,一见到就会头皮发麻全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恐惧,现在如此,小时候更甚,他说不出原因,也就没法说服父母不要买那只小猫养在家里,当成弟弟的生日礼物。
但他的确很希望能被谁理解,整整一个青春期,他都在等着,等谁能过来,信一信自己。
当然,现在独居自由自在,小区里野猫都没几只,也就没必要再回忆了。“刚才想说什么来着?你其实?”叶季安挑开话头。
闲聊果然有用,梁逍脸上多了些血色,嘴唇来得最快,一开一合的,也就显得格外红,“我其实是RH阴性血,那个‘大熊猫血’。”
叶季安愣了一下,又揉揉脸,“巧了。”
梁逍眯起眼,“前辈也是吗?”
“嗯,”叶季安在他身边坐下,“中文一般叫它‘熊猫血’就行了,我还是AB型,哪天出什么问题,全国血库给我调血包吧。”
“啊?那不用。”梁逍胸有成竹。
“你旁边有一个活的,”他又道,怕表意不清还急忙补充,“会更新保鲜的血库。”
叶季安被逗笑了,这种小概率事件居然真能让他撞上,“你也AB?”
“是啊!我和前辈,就是应该认识。”梁逍看起来很开心,是那种突然冒出来的快活,他甚至站起来跑到门外排队去了,叶季安拎上他的羽绒服,匆匆忙忙跟上去,只见这人已然斗志昂扬,是铁了心要证明自己作为“血库”的专业性,才不是什么不敢扎针的半吊子。
叶季安固然是持鼓励态度,时不时聊聊报表和假期放松心情,心中想的却是,就算哪天自己倒霉出了什么问题,也不会让这小孩过来输什么血——的确,他竟然在认真思考这种开玩笑般的事儿,却也清晰地明白这就是个玩笑,他本来就是天天想死的人,而同事之间也本来就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哪怕朋友也没必要。叶季安自认为是个有分寸的人。
梁逍的斗志倒是一直持续到采血窗口前,叶季安排在他后面,他就再次坐在那里,窗口里这回换了个看起来经验颇丰的中年女性。
“都多大人了,放平心态,悠着点。”她绑橡胶管的手劲儿也很大,白胳膊都被掐出红印子了。
叶季安却示意她先别忙着动针管,拍了拍梁逍的肩膀,他问:“要不……我捂着你眼睛?这会让你更紧张还是更放松?”
“我想试试看。”梁逍主动闭上了眼。
试想眼前一片漆黑,手臂上有不知什么时候会扎下来的尖针,怎么会踏实呢?叶季安越发觉得自己干了件蠢事。但梁逍在他手下捂着,还真就消停了,叶季安被他眨动的睫毛弄得手心发痒,也摸到他并不轻松的呼吸,还有出了一脑门的汗,但除去这些,并没有其他发生,针头顺利地进入静脉,顺利地取出一管管深红的血。
直到站起来,梁逍都没说话,神情有些漠然,也有些古怪。
“感觉还行?”叶季安问道,无论如何一座大山是跨了过去,这回该他了,单子交上去,蓝色的消毒垫布也被换了一张,他坐在梁逍让出的圆凳上。
“我想看着前辈扎。”梁逍立在一边。
“我这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叶季安又乐了,确实,他迅速地抽完四管血,之后的其余项目也都是利利索索,梁逍老实跟在他后面,在这挤挤挨挨的体检大楼中穿行,至于那些要露出文身的项目,叶季安也早已没什么扭捏了,倒是梁逍会自己主动回避一下,也不知为了什么。约好出了报告单叶季安过来一块取,两人也没啃面包,从医院出来已经到了饭点。
走在人行道上,叶季安忽然忆起方才,还是抽血的时候,身边这人盯着自己的胳膊,专注到一种入迷的地步,甚至显得阴沉。
晕针的人也不爱看别人扎针吗?他没弄明白。然而,当此刻,叶季安再次侧目看着这位精力充沛的同事,他看见风把空气刮得清澈,碎碎的阳光在那张年轻的脸上跳跃起来,也就觉得那印象或许是错觉了。
梁逍甚至还在这样问他:“我可以叫前辈哥哥吗?”
“或者哥也可以,”他眼巴巴的,“偶尔叫一叫,不工作的时候。因为觉得很亲切。”
“行,你怎么习惯怎么来,”叶季安把脸兜进毛衣的高领里,“我家里有个弟弟,虽然以前不怎么愿意叫我,但我也是当惯了哥的人。”
梁逍一脸疑问,“不愿意叫?”
叶季安笑了笑,只是闷头把他带上过街天桥,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丛红棕色高楼,“我家就在那儿,第三栋。”
梁逍兴致勃勃,仔细看过去,“采光好吗?第几层?”
“十九,平时阳光很好,视野也不错。”
“喔,就是上班好远。”
“早点起呗,地铁很方便,”叶季安往手上呵了口热气,“头班不至于排到站外去。”
梁逍认真点头,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闲走入了小区。行至自家门洞下,叶季安已经盘算好午餐做些什么,昨天晚上他就买好了菜,准备秀秀厨艺,给这挑嘴的小同事好好做一次东,谁知梁逍竟突然站定,煞有介事地说:“前辈,今天多有打扰。”
叶季安懵了,“啊?”
梁逍一脸理所应当,“送前辈回了家,我也要回家了,就试试前辈说的地铁。”
“不上去了?吃顿饭再走?”
“不了,”梁逍摇头,“今天没有准备,不够礼貌。我会找时间来正式拜访。”
叶季安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相当诡异,他不自觉摸了摸嘴角,“……那行,拜拜,路上小心。”
梁逍点点头,笑眯眯地插兜走了,叶季安看他背影,总觉得轻飘飘,甚至吊儿郎当。没走两步,又见他迈着步转回身子,“今天早点休息啊,哥!”
说完又吊儿郎当地转圈回去了。
叶季安在这种懵逼状态中回到家里,给自己煮了碗挂面。确实,他一个人就没有好好做饭的兴致。现在年轻人都有神奇大脑,他又想。
元旦假期过后的日子固然是魔鬼加倍,没过多久,连续加班十二天后的休息日,深夜,叶季安终于得空回家,他丢下皮包倒在沙发上,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埋头睡着之前想的一件事仍旧是:冰箱里的菜都蔫了,自己怎么还没来得及吃完。
然而当他醒来,耳边是一串门铃声,居然会有铃声,叶季安不记得自己网购了什么送到家里。天是亮的,他浑浑噩噩摸过去开门,手撑在门框上,一抬眼便是梁逍那双精神头十足的大眼睛。
只见他两手都提满纸袋,从眉梢到唇角都是笑笑的表情。
“正式拜访,”他说,“前辈,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第05章
前一天晚上还在一块死抠报表,连电梯都是一块下的,不至于睡着了又立刻梦见了吧?
叶季安可谓是瞬间清醒。
这哪是做梦啊,下午五点出头,一天就被他这么睡了过去,倘若没人来找,他睡到第二天上班迟到也不是没有可能。几节楼梯之外的透气窗灌入冷风,楼道并不暖和,叶季安闷在脑袋里的那点昏沉也瞬间烟消云散,他把梁逍让进门里,给人拎了双棉拖,嗓子有些干哑,“邻居?搬这边住了?”
“嗯,在您对面那栋楼,也是二门洞,十九层。”梁逍没穿外套,大概是离得近图省事,被冻得打了两个喷嚏,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双限量联名的板鞋叶季安认识,还心动过,只见这人随便一踩后跟就脱了下来,穿上自己拿的那双鲸鱼造型的大拖鞋,“前辈这栋楼已经卖光啦。”
朝南的阳台就在客厅边上,叶季安往那边看了两眼,窗户设计得宽阔,天色也没太黑,对面的二号楼一目了然,那是大户型,三室两厅,单身住的话,怎么看都是太大了。这么瞎琢磨着,他给梁逍冲了杯速溶葡萄柚果汁,在办公室这人就爱喝,但叶季安不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逛超市的时候把它放进购物车,买进家里。
“租金怎么样?”他问。
“买的。”梁逍吸了吸鼻子,已经把那堆伴手礼在沙发旁摆好。
“随便坐,我在这儿睡一天了,”叶季安睡得腰酸背痛,把纸杯递过去,又笑道:“别告诉我是全款。”
“是贷款,”梁逍乖乖和他并排坐下,“要还十几年。”
我只剩五年多了,这几年也算没白折腾,叶季安想,心里稍微没那么想死了一点。看着那杯还挺烫的果汁被迅速干下去,他又道:“做好心理准备,以后得跟我一样天天五点起床赶地铁了。”
“前辈会和我一起赶地铁吗?”
“应该能碰上。”叶季安给自己滴了两滴眼药水,“对了,家里都收拾好了?”
“上一任房主有装修过,”梁逍拿过他的药水瓶子,好奇似的给自己也挤了两滴,一睁大眼睛,就像流泪一样,他双目雪亮地去看叶季安,“上午搬家公司刚走。”
“……那走吧。”
“前辈?”
叶季安站了起来,低头一瞧,梁逍眼里加班熬出的红血丝还在,加上那点人造湿润,总让他联想起小兔子一类的东西。“方便的话,我过去帮你收拾收拾吧。”
梁逍目光更亮了,“可以吗?”
“先炒两个菜再干活,新家得开开火添点人气,炒锅高压锅应该有吧,”叶季安捶着腰杆往厨房走,“等一下啊,我拿点菜过去。”
冰箱里没有想象中那么惨烈,茼蒿和上海青确实都蔫巴了,但冬笋和土豆还不错,西红柿提前用保鲜膜包好,看起来也是能吃的样子,叶季安对自己的厨艺颇有信心。往菜筐里装鸡蛋牛腩油盐老抽料酒的时候,他听见鲸鱼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响动,也听见梁逍兴奋的感叹:“太棒了前辈,我被你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