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荒田(9)
我闷头把脑袋埋到双臂里,脑袋里好像什么都没想,却又仿佛忙碌得要爆炸。我有些坐立不安,脑袋下意识地在小臂上蹭来蹭去。直到脑门蹭疼了,终于把这个乱闯进脑袋的“慌”转化成了愤怒——愤怒自己为什么长了张女孩子的脸。
好在愤怒是有解的,总能消化掉。
但是姨太太这个说法实在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下了晚自习,我习惯性地往重点班走,和骑士结伴回家,一看到他,就记起了姨太太。
他把自行车推出校门,停了下来。按照标准程序,这时候我该爬上后座。可这会儿我却别扭了,想象了一下两个男人骑一辆自行车,感觉画面确实不太对,好像该是男的骑车带女孩才正确。
“我们今天走回去吧……”我低着头说,“那个,我晚上吃多了,消消食……消消食……”
骑士叹了口气,推动自行车,轻声说:“一天到晚事儿可真多,”他回头看我,“食堂菜那么难吃还能吃撑了?你倒是挺好养活的。”
放在平时,他这么挤兑我,我肯定要回几句嘴,但是这时候却没那个心思了。
我们俩沉默地走过了一条街,遇到红灯,他突然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嗯?什么?”
他看着前方:“你很反常啊,这么安静。”
我瞥了他一眼,他也正好扭头看我,我连忙移开目光,笑了两声:“没什么……我在想事情。”
他隔着自行车凑过来,鼻尖距离我的脸似乎只有几公分的距离,反正近到了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擦过我的耳朵。
气息忽然重了一下,大概是他笑了,只重了这一下就消失了,他站直了身体,手覆上我的脑袋,很轻地摇了几下:“你这小脑袋能装下什么事儿啊?”
与此同时红灯转为绿灯,我如闻大赦,打开他的手,一边喊着“绿灯了”一边往前跑了几步。
他很快跟了上来,我听着车轱辘的转动声,脑子也活络了,然而不是往听话的方向活络的,基本是横冲直撞的,撞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怎么看同性恋啊?”
他脚步一滞,轱辘转动声停了。我策马奔腾的思维也跟着停了,我立刻后悔了,觉得自己说了句胡话。
他只停了几秒就继续迈开了步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又开始信口胡编:“我刚看了部电影,是讲这个的……”
“什么电影?”
“名字记不住了,不重要!反正不怎么好看……”我小声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看同性恋嘛?”
见他半天没说话,我补了句:“唉,我就是随便问的,你随便说就成,不用想这么半天。”
他看了我一眼,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也不知道,有点恶心吧。”
我愣了愣,心没由来地一跳,跳完了又像吊上了块大石头,出其不意地拽着它往下坠。和坐过山车爬到最高点再猛冲下去的感觉很像。
我不自觉停了脚步,车尾超过我时他才意识到,驻足看向我:“乐园。”
我望向他。
他笑了:“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失落?”
“才没有。”我快步走了起来,直接超过了他。
他骑着车追上我,为了配合我的节奏骑得很慢,歪歪扭扭的。
他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说:“你不会喜欢我吧?突然问这个,现在又这副表情——”
没等他说完,我就大喊:“呸!”
他不看路了,侧过脸盯着我,嘴慢慢抿成了个上扬的弧度,嗓音掺了一半的气声:“怎么还生气了?我开玩笑的。”
他话音刚落,我抬腿就踹向了自行车的后轱辘。踹得他措手不及,差点连人带车扑到地上。
我看着他蹦跳着大跨了好几步才站稳,没等他骂我,我先吼了起来:“一点也不好笑!”我大喘着气,指着他骂:“我跟你讲,就算我喜欢男的,也不会喜欢你!你那个狗脾气谁乐意伺候啊!我从小到大跟条哈巴狗似的逗你开心,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我同学都说我像你姨太太了!”我顿了顿,又强调一遍,“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别自恋了!”
我好像把他吼愣住了,然而发脾气这项工程是讲究一气呵成的,因此我并没有在意他的反应。
我弯下腰从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兜里拎起我的书包,顺便又朝着车轱辘上跺了一脚,迈开步子跑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边跑边喊:“不许跟着我!不许跟我走一样的路!自己绕道回家吧你!”
第17章 17
一路上是怎么跑回家的,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好像所有感官都关闭了,只凭着身体记忆在跑。
我一口气跑到家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撞上之后,没开灯,眼前一片黑。我失去了空间感知能力,记忆也错乱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许我正站在在自己的卧室里,又或者正独自飘在宇宙中。
我跑了一路,突然转换成静止的状态才察觉出身体的不适。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大力拉扯着我的神经。
我以为有谁掐着我的脖子,掐得我喘不上气来,每吸一口气都要动用全身的力气。气流拉扯喉咙,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难听又恐怖。
我想躺到床上,因为它柔软又大度,不论我是个怎么样的存在,它总是敞开怀抱迎接我的。我认为它是全世界最珍爱我的东西。
我踉跄着在黑暗中摸索,可惜还没摸到它,右腿先嗑到了床角。我的腿本来就发软,这么一磕疼得我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屁股直接撞到了地板上。
我无意识地呜咽了一声,因为脑袋疼、嗓子疼、屁股疼、腿疼,四疼齐发。这些疼痛还不安生,它们似乎想要结成联盟,在我全身兴起风作起浪来,搞得我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疼了。
我双手无意识地在全身摸来摸去,摸哪里都不舒服。我本来就娇气,可是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自暴自弃地蜷缩在地上。木地板又硬又凉,可是我实在没有本事爬起来了。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发现眼前的地板上有一片发白的东西。我伸手去蹭了蹭,什么都没蹭到。
躺着到底是省力气,我的身体安静了,终于有能量来启动我几乎停止运行了的脑袋。我突然明白过来——那片白白的不是什么异物,而是木地板反射的月亮光。
既然有月光照进来,那房间就不是漆黑一片的,我刚才怎么会什么都看不清呢?我抬手揉了揉眼睛,又热又湿,原来是眼泪作怪,把我的视线给模糊了。
我吸了吸鼻子,脸颊贴紧了地板,开始想事情,先想自己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我刚才生气了,因为骑士跟我开了个玩笑。玩笑不好笑就不好笑,我干什么生气呢?我的脾气怎么这么差了呢?
我的脸又往里缩了缩,鼻尖触到了地面。鼻尖的一点凉弄得我一激灵。
我心里跟着一惊,意识到我又在本能地找自己的问题,接下来一定会大包大揽地把自己批判一通,再去跟他撒个娇套套近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思及至此,我的喉咙发梗,一股热气往上涌,嘴角不自觉朝下瞥。憋了又憋,还是很委屈地哼唧出了声。
我委屈坏了。
他生气了,我怪自己。我生气了,我还是怪自己。我才发现自己这么卑微,竟然还卑微成了习惯。
我为什么要怪自己?我哪儿做了那么多错事?
从小到大,我跟他说十句话,他能回我一句就不错。我一句话能说出几十个字,恨不得比喻拟人,再来段排比句,可他总是言简意赅的,主谓宾都不一定能说全。我不去找他,他就永远都不来找我。
我是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的,他确实没踢开我,可也没多在乎我,就是个很随意的态度,我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
这也太不公平了。
他随便摸下我的头,就能叫我高兴好久。随便一句开玩笑的话,又能让我纠结再纠结。而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是风轻云淡的,反应都懒得给我一个。
想到这里,我已经悲伤到头昏脑涨了,可马上又意识到了件更悲伤的事——哪怕我把这些都想清楚了,我也还是离不开他。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开、关门的声音。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望向房门,仿佛自己有双透视眼,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我不自觉放慢了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突然停了,是停在了我的门前。
我双手撑着地面,简直要把十指戳进去。刚才脑袋里对他的埋怨全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个不争气的念头——他如果跟我说对不起,我就原谅他。
我的心怦怦跳,可是半天了都没动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他打败了,还是本身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偷偷改变了想法——不用说对不起了,只要他推开这扇门,我就原谅他。我可以不要脸地钻进他的怀里,为自己乱发脾气跟他道歉都没问题。
我刚跟自己做完无声的妥协,就有声响打破了寂静——是他的脚步声。
紧接着响起了很轻的“啪嗒”声,又不紧不慢地跟了一串,噼里啪啦地,没什么力量。这声响小到微乎其微,却也固执地持续着,没有停止的意思——是我的眼泪掉到了木地板上。
我的门关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我自己打开了。
第18章 18
我那一整晚都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乎乎地,既不清醒也没睡着。
生物钟和闹钟同时失灵,我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一节 课下课的时间了。
我脸都没洗,拖鞋也没穿,光着脚跑到了骑士的房门口。
门大开着,我贼心不死地扒着门框往里看,发现床铺被收拾地整整齐齐,人是绝对没有的。
我脑袋一空,在原地晃悠着转了三百六十度,又转回了面向房门的方向。我有预感,知道自己又要哭了。果然刚把脸埋进掌心里,眼泪就涌出来了。
我说过,我虽然很玻璃心,容易受伤,但是我的自愈能力强啊,任何伤痕都不过夜的。
躺了一晚上,我铁打的自尊心都锈成渣渣了,睁眼的第一件事想的就是和解,可是他连个机会都不给我。
我哭得忘我,完完全全把上学迟到的事抛到了脑后。
而一阵电话铃把我拽回了现实,是我爸打来的。我正满心伤痕,抓到个人就要示弱,于是哽咽着嘟囔了句:“爸……”
他却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切入正题打断了我:“你现在连去学校混时间都不乐意了?不想上学了就说,别浪费钱。”
还没等我说话(当然我也不敢说),我爸就把电话挂了。
我还没哭够,但是身体已经接收了指令——该去学校了。于是我一边闷声流眼泪,一边换好衣服背上书包出门了。
等我走到学校,眼泪早被吹干了,只剩下脸上皱巴巴的感觉。
我从后门走进教室,正好是班主任在上课,他瞪了我一眼,摆了摆手让我赶紧坐到座位上。
吴家坤压低了声音问我怎么迟到了,我借着弯腰拿书的动作假装没听见。把书在课桌上摊开,我垂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课本里。
他又把头探过来,左摇右摆地观察我,小声问:“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啊?”
“没睡好。”
他的右手贴上我的脑门:“你鼻音好重啊,不会发烧了吧?”
我怔了怔,把他的手拽下去,趴到了课桌上,把眼睛紧紧贴上小臂,闷声说:“没有,你别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