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100)
孟小北:“……听我奶奶说我小姑两口子成天吵架。上回小姑抱着我小表弟跑回娘家,结果让我奶奶又给轰回去。我奶奶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谁的对象都是自己选的,打架不准回娘家哭。我奶奶心肠也太硬,我都挺同情我小姑。”
两人陷入沉默,半晌都没说话。
小北的小姑原本就身体羸弱,性格又内向柔软与世无争,然而时代洪流中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仅只倚靠同情和怜悯拉对方一把,就能救人于水火深坑。
那天少棠带小北进城,两人去地坛逛了一场庙会。春节大年已临近尾声,两人各举一根大糖葫芦在庙会上走,街边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的红绿果料牛骨髓油茶,看广场几个巨人踩着高跷耍花球。
其间孟小北给祁亮的CALL机呼了一通,留言说考完试金榜题名了就见一面,哥们儿叙叙旧。
祁亮回CALL:【你真牛!想你了!】
小北和干爹两人胳膊挎着胳膊,人丛中依偎取暖。孟小北问:“今年年三十我不在北京,你陪我爷爷奶奶过年了?”
少棠点头:“当然,你小子即便不在北京,你爷爷奶奶仍然是我亲人,我能不陪?”
半晌,少棠有些不自然地说:“后来年初三,我回了一趟那个家。”
孟小北:“你小舅家?”
少棠说:“不是!我小舅也陪小舅妈给他丈母娘磕头去了……我爸爸家。”
孟小北摇晃少棠的手腕,兴奋地八卦:“怎么样怎么样?快告诉我,没和你爸吵架?”
少棠皱眉,嘴角浮出笑意:“我都多大人了,我跟他老头子吵什么?我们没有矛盾。”
“他……糖尿病挺厉害的,又有颈椎病、静脉曲张,一只手都有点儿麻了,我陪他还去了一趟医院。当官好日子没有几年,可能过一年就要彻底退了。我爸也没捞到钱发财,部委各家里面我们家算是最穷、最清白的。我就是去看看他的病,人岁数大了就开始怀旧,见着我又掉眼泪。”
少棠表情平静,像是自言自语:“以前年轻时候,也是我不懂事,自己把自己封闭隔绝在那个家庭之外,好像我失去了我妈就失去整个家、所有的亲人,整个世界塌掉了!我从少年时代起生活中从来没有完整一个家的概念,和你一样,在外面归无定所,漂着,漂了这么多年,找不到根。”
“现在回想,是我十几岁时做人太拧巴,年轻时错过很多东西,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再也找不回来。我爸快六十了,也没有别的子女。我现在再想把他认回来,我们爷俩还有多少年相处?”
孟小北说:“干爹我明白了。”
“我也没小时候那么犯浑,我知道珍惜。”
……
第二天一早,俩人在住地像打仗一样起床。
冬天天亮得晚,天空才泛起灰白色,孟小北从床垫上弹起来,伸手到床下捞他的秋衣秋裤。
少棠从身后捏他肩膀,队长发号施令的口吻:“不用慌,昨天都踩过点儿了。”
孟小北穿着秋裤冲进洗手间:“我早上要不要洗个澡再去?”
少棠说:“时间来得及么?你洗吧,我给你弄饭。”
孟小北:“热水器我不会开啊啊啊,冷水!!!”
少棠:“我给你开。”
孟小北叼着牙刷踩着趿拉板儿在客厅里晃荡,嚷道:“算了算了,不洗啦!身上臭一点儿才好,有利于我保持平常正常的作画状态!”
少棠在厨房盛面条汤:“呵呵,你都臭习惯了吧。”
孟小北洒脱地耸动嘴角:“我们家孟小京都说,我这样不修边幅的,叫做艺术家的气质。”
少棠嘲了一句:“气质老子倒没瞧出来,确实能闻出艺术家的‘味道’。”
孟小北粗声道:“喂,喂!有你这样糟蹋你媳妇儿的么!!”
少棠一听“媳妇”俩字,顿时得意了,最爱听这个,而且这是小北自己认的。孟小北扑进厨房抱着少棠的腰乱揉……
孟小北那天仍然穿他那件旧的深蓝色棉猴,带个棒球帽遮住眼睛,左肩背他的画夹,右肩斜背帆布军挎,挎包里满满地揣着属于他的梦想。
孟小北排在检查证件的队伍里,回过头,对路边停的军牌吉普挥挥手,笑得淡定,透着潇洒,用眼神道:大宝宝快回去吧。
少棠从驾驶位车窗中探出脸,双眼含水,遥遥地对爱人伸了一枚大拇指。
……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考试去了!很感谢大家的各种留言长评,我都有看,今天没时间太晚了,明天来回评论。感谢密斯宅小画手的萌图,发飙威武的棠棠!!我能厚脸皮再求一章北鼻棠棠【合体】吗。。哈哈哈哈
感谢喵公主她妈和凤梨的手榴弹,感谢别被网卡死!、栗子滚滚、长发乱飞(X3)、む霂う、xiaodoudi、茹果、密斯·宅、唇诺、frank、4194479、薄荷、人之初、承泣、小离、绒嬷嬷的地雷哦爱你们!!
☆、第68章 光辉岁月
第六十八章光辉岁月
当天在美院门口排队、顺序进入考场的考生,竟有七百多人,这还不包括当年从附中推荐上来的北京本地美术专业生,以及参加专升本和高自考的考生。那时学校里尚未开设动画设计、多媒体、广告等等时髦专业,这其中大部分考生,都是要报考绘画系,最传统的中国画和西洋画专业。绘画专业招生人数每年上下浮动,今年或许最多不会超过四十人。
站在孟小北前面穿大花羽绒服的姑娘,搓着手说:“唉我紧张死了,冷啊,我一冷就更紧张呢!”
孟小北后面有个梳短马尾的哥们儿,说:“瞎哆嗦,在家都练几千张画了!别的都不会做,画画还能不会了?!”
孟小北翻来覆去低声道:“别紧张不紧张不紧张……”
“发糖发糖!吃吃吃!”
孟小北其实也紧张,舌头在齿间微微打颤,却又有大考之际没来由的心理兴奋。他随手掏兜,抓出来一把大大泡泡糖,分发给前后的兄弟姐妹。队伍里一阵骚动,大家低声都笑了!每人嘴里都嚼了糖,口里是甜的,风中是一排冻红的充满人生期待的脸……
同省份考生被打乱顺序,安排到不同考场,孟小北身边前后左右皆是操着不同方言口音的考场同路人。迈进宽阔敞亮的大教室,看着民国时代流传下来的颇有年代感文化氛围的门窗、墙壁,胸口的抑郁豁然开朗,面前一扇扇大玻璃窗在他眼前闪着诱人亮光。
这地儿他熟悉,以前来美院上过两年课,无形中已经比大部分外地考生占有先天优势。
房间暖气充足,四十多人挤一间教室作画,紧迫压抑的空气中含有一丝燥热。
花羽绒服姑娘脱了外套,坐孟小北斜前,脑后梳一根又粗又亮的大辫子,辫子晃来晃去好像活物。马尾辫哥们儿坐他后面。
那女生拿出一堆清凉油风油精的,在头上抹,提神醒脑。孟小北随后也借来抹。不一会儿,满屋暖洋洋的空气里充满了风油精呛人刺鼻的怪味道!
无论各省美术统考,还是央美的单独招考,必考第一科一般都是素描。
当堂三小时素描,这回没考写生,而是考默画,要求画一幅男人四分之三侧面的坐姿全身像,而且要求有手部特写。
马尾男生低声叫苦,“老子宁愿画写生,默画容易走偏啊!”
孟小北其实也宁愿考写生,画石膏和真人写生更能体现绘画基本功,考场上提炼出最细微的高低差距。而考默画,事先背下一幅图即可,没人知道你画得“像”与“不像”。
监考老师对他们说:“想要画写生啊?这一间考场里人数太多,我们弄一个石膏头来,前排的看得到后排同学根本就看不清楚嘛,光线角度都不一样,一定有人吃亏有人占便宜,画出来我们老师怎么判成绩?……真人写生?咱们都没处找那么多合适的活人给你们当模特!”
孟小北左手戴那种露手指的毛线手套,保暖。上衣前胸口袋内,并排插了2H、HB、2B、4B四支软硬深浅不同的铅笔。
他也没有思考超过五秒钟,迅速下笔,构图。某个人半侧身,坐在桌前,一条手臂随意潇洒地搭在椅背上,双眼目光沉静如水,望向窗外,这幅影像不断清晰地在他脑内闪回。
窗外阳光打在这人脸上,镶了一层动人的金色,明暗阴影立现,指间还夹一颗烟蒂。
那时一对野鸳鸯在西安相聚,幽会。老刘家的羊肉泡馍馆子,店内方桌木凳平实古朴,四周人气喧嚣,羊汤香气浓郁斥鼻。少棠那时垂着眼耐心地给他掰馍,掰出一碗均匀的“蜂蜜头”馍馍粒。少棠然后吁一口气,唇边小黑痣颤动,轻松向后一靠,点上一支烟,眼望窗外流动的光影……
教室内充斥着压抑的呼吸声,衣服摩擦的异响,笔尖与纸张打磨出的声音。
孟小北偶然一抬头,周围一圈人画得什么,他都看得到。大辫子女生画的一定是自己老爸,孟小北因为职业习惯观察人很准,眼毒,一眼就看出那画上,中年男子五官轮廓与那女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个姑娘平时在家,肯定经常用自己亲爹当写生模特,眉目特征清晰。
人在这种最紧张急迫纠结的时候,潜意识里会想要溯求身边最亲近、可以信赖依靠的人。右手边哥们儿画的是学校导师,身后哥们儿画的宿舍室友。而孟小北画的是他枕边人,最熟悉的深刻在灵魂里的形象。
三小时拉锯战,对体力精力都是考验折磨,很多人甚至坚持不下三小时。
考场的形势,从第一小时结束那时起,为清晰的分界点,此后考生就逐渐分出层次档次,已经有人坚持不住,笔下开始走形,现场“露怯”。这考场上有一部分考生,属于大拨的高三“艺考突击队”,平时文化课成绩不足,听说今年可能本科录取率要创新低,于是从高二暑假高三第一学期开始临时改学美术,想要另辟蹊径,“曲线救国”。
坐前排有些人握笔姿势僵了,手腕悬空坚持不过一小时,拇指压不住铅笔,手势就乱了,像在握钢笔。一笔下去,画中人下巴上戳出一道硬杠,儒雅的帅哥一笔速变“刀疤男”!基本功不行的人,腕力、用笔都顾不上,更别提线条深浅、衣褶走向和阴影浓淡。
孟小北过分专注时,手心会出汗,口里干渴,喝水,然后习惯性地在自己裤子大腿处蹭汗。
他中途出去解个手,回来竟然累得都饿了!
长期颈椎劳累,全神贯注作画,身体和精神上瞬间陷入疲劳和麻木。
他打开包,开始吃少棠给他带的面包夹酱肉,是中不中洋不洋的自制肉夹馍。这时后悔早饭吃少了,应该多吃一碗少棠做的面片汤。
他右边那哥们儿,画着画着“啊”得一声,然后焦躁地抱头,念念有词,像是要撕掉画纸重画。这人开场时太着急,全身像的构图比例都没掌握好,题目规定的那只手、手、手他没有地方画了!!这哥们儿都快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