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也坠落(96)
郁启明盘腿坐在地板上,放弃了当哑巴的念头,直接开口,语气认真地反问裴致礼:“那如果我唱完英文版你还没点完蜡烛,是不是还要我唱个法文版的呢?”
裴致礼的脸颊被蜡烛的火光照出一小块红晕,他晃了晃手里的打火机,清冷的嗓音拖曳出一股懒洋洋的腔调,他说:“哦,那倒不用。我讨厌法语。”
裴致礼的兄长在他十八岁成人晚宴结束的当晚就迫不及待与友人乘坐私人飞机回了巴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隔着电话的:“裴致礼,你躲哪儿了?我找你半天——算了来不及了,我和傅清和赶飞机。礼物在我房间里,你记得自己进去拿,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走了,拜拜。”
所以,显而易见的,裴致礼是因为一个人,从而厌烦一座城,进而厌烦一门语言。
裴致礼说:“我听到法语就头疼。换德语吧,你会吗?”
“……。”郁启明:“不会。”
“那我教你?”
郁启明客气地拒绝了:“谢谢,不用了,我没时间。”
被拒绝了的裴致礼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微微翘起嘴角,像是觉得很有意思地盯着郁启明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催促他:“那就唱英文的,唱啊。”
郁启明只觉得此时此刻的场面有一种他不能理解的荒诞。
总之,最后英文版的生日快乐歌还是唱了。
唱了两遍。
裴致礼的蜡烛点满了一整个蛋糕,郁启明一边干巴巴地唱歌,一边想,裴致礼看上去不是想点蜡烛,而是想烧了这个蛋糕。
蜡烛火焰烧到郁启明的脸都有点发烫,坐在对面的裴致礼却恍若未觉,表情漠然地盯着那些火烛。
火烛跳跃在他的眼珠,仿若一场暗火在平静的深海底处燃烧。
裴致礼直到郁启明唱完了两首歌才移动眼眸,看向郁启明。
他问他:“你有什么愿望?”
他眼珠子的火焰还在燃烧,却若无所觉一样语气平静地问他有什么愿望。
郁启明想,他能有什么愿望?
发家致富吧。
郁启明脑子了转了一圈,又挺坦然地给自己加了个:珠玉在侧。
当然了,发家致富也好,珠玉在侧也罢,郁启明脑子有坑才说出口。
他说的是:“这是你的生日。”
所以也是你的愿望。
虽然生日许愿什么,听上去实在是太有少女心了一点,十五岁的郁早早都已经做不出来这种事。
可显然眼前的这一位小少爷把所有一切“童话”都当了真。
他伸出手撑着下颌,偏着脸看着郁启明:“是我的生日,但愿望送你了。”
“……好的,谢谢。”
十分珍贵的“礼物”,郁启明想,他估计只能拿自己的生日愿望来还了。
火焰在蛋糕上面充分燃烧,郁启明一心一意许下发家致富,珠玉在侧的心愿,然后和裴致礼一起吹蜡烛。
火焰越吹越大,郁启明问裴致礼:“真的不用拿盆水吗?”浇了干脆。
裴致礼在那一头像是被此时此刻的场景逗笑了,他弯着眼睛说:“没事,再试试。”
试试就逝世。
那一个晚上,裴宅的灭火警报响彻大宅。
郁启明终究还是没能吃上裴致礼十八岁的生日蛋糕。
凌晨一点十五分,裴致礼拖着心虚的郁启明一起在一家没有打烊的海鲜面馆里吃了一碗八十八块人民币的海鲜面——郁启明付的钱。
郁启明的离去的火车在第二天的中午十点。
告别之前,郁启明捂着自己的钱袋,满眼困倦有气无力地对裴致礼说:“再见。”
应该不会再见。
然而裴致礼却在日光底下笑了一下。
他说:“再见。”
第二年盛夏,果然又再见。
郁启明浑浑噩噩地被裴致礼推到了会客厅的中央,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之下,郁启明心态十分积极地往好处想,行了,至少这一次裴家人应该是把他的名字给记住了,不会再喊他“致礼邀请来的那个小朋友了”。
裴致礼十九岁的生日比起去年的那一场晚宴相比几乎可以称得上寒酸,三层的生日蛋糕上寥寥草草点了两根蜡烛,一个写着1,一个写着9,比起去年那一整把蜡烛来说,它们显得过份伶仃又寥落。
晚餐时,裴时雪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凑到裴致礼的身边,用肩膀顶了顶裴致礼的肩膀,用嘲笑的口吻埋汰他说:“今年不多插两根蜡烛吗?”
显然他清楚知道去年裴致礼和郁启明到底做了什么蠢事。
而裴致礼语气平淡,回了句:“不了,留着插湳風你的蛋糕上。”
裴时雪眯着眼睛笑了两声,然后转过身,朝着郁启明举了举他手里的红酒杯:“郁启明,对吧,不亏是我们家裴致礼一眼相中的小美人,去年我竟然没留心多看两眼。我记住你了。”
……小美人。
郁启明听完这三个字浑身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裴时雪身上有一种郁启明刻板印象中上流人士特有的目中无人气质,从他的谈吐到他展露的认知都有一种不接地气、乃至不知人间烟火的“纯真”,他理所当然心眼不坏,只是显然,无论说话做事,他都无需考虑太多,他只要做最真的自己,就会有数不清的人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吹捧。
——好在裴致礼不是这么一个人,郁启明庆幸地想。
裴时雪对郁启明的好奇心点到为止,一只毛发漂亮但品种算不上珍贵的小猫咪勾不起他多少兴趣,他转身就和另一位西装笔挺的高挑男人勾肩搭背到了一起,举止亲密到令人侧目。
郁启明用他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在记忆边边角角的角落里捡起了这一位西装男的名字,裴时雪喊他清和,外人称呼他傅先生。傅清和先生。
郁启明多看了两眼裴时雪和傅清和,只觉得两人亲密到有些古怪。
裴致礼注意到了郁启明的目光,他扫了一眼裴时雪和傅清和,然后带着郁启明直接远离了那两个人。
走到角落的餐桌旁,裴致礼问郁启明吃什么?
郁启明面对着丰盛餐桌,十分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道:“海鲜面。”
八十八块钱一碗那种。
裴致礼冲着郁启明微微挑了一下眉。
郁启明点点头,说:“真的想吃。”
裴致礼于是放下手里的酒杯,说:“行,走吧。”
那一个三层的生日蛋糕被遗弃在富丽堂皇的大厅,被裴时雪准备的彩带缠绕,一直到被丢进垃圾桶也没人说想要尝一尝味道。
裴致礼带着郁启明大摇大摆走出裴宅,拿着车钥匙开着跑车一路直奔郁启明念念不忘的那一家海鲜面馆。
郁启明陷在跑车座椅里,五分钟后才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又摸了一下车把手。
他犹豫半天才转过身问裴致礼:“这辆车多少钱?”
裴致礼轻描淡写报出一个数字。郁启明一路沉默到终点。
裴致礼付钱请郁启明吃了八十八块钱一碗的海鲜面,郁启明请裴致礼吃了隔壁小卖部里五毛钱一根的棒棒糖。
裴致礼含着桃子味的棒棒糖问郁启明:“今年的奖学金应该涨了点吧?”
“涨了。”郁启明说:“谢谢。”
裴致礼抿着棒棒糖在嘴巴里转个圈:“明年还能考第一的话,还能再涨点。”
郁启明眨了眨眼,一脸铿锵道:“能,当然能。”
不就是挑灯夜读,多刷几套卷子的事儿,读书对于郁启明来说是废了时间精力就能有收获的事情,何况奖学金拿到手几乎就解了他们一家人的经济困境。
“谢谢你。”郁启明嘎吱嘎吱咬着棒棒糖,话语有些含糊不清:“真的,这笔钱帮了我很大的忙。”
盛夏里夜风也并不凉爽,两个人走到了江边,看到远处的高塔闪烁着灯火,倒映在粼粼江面。
郁启明对裴致礼说:“我姐快生孩子了,唔,收回你的震惊表情,不是早早,是我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