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上添金(15)
“这有什么好笑的。”她知他在笑话自己,微微不满里又有一分被感染的乐趣,渐渐嘴角咧出明显弧度,跟着笑出声。任锦欢随意推开窗户,有凉风在雨夜里吹进屋来,不是十年如一日的江南簌簌声,他感觉风里好像住了个开心的小孩。
三天假期很快过去,任锦欢临出发前,周连锦往他口袋里放了个护身香囊,是在南禅寺求来的。飞机行程两小时,从秋雨依依的“太湖明珠”到红日西沉的首都机场,他重新回到北京那刻,黄昏时分的干热微风率先贴到面颊,天边半紫半红,航站楼的指挥广播在响起,闪着尾灯的出租车列衔成一条火龙,人人都像是在写字楼里工作,拿着手机步履不停,一开口便是跨国商务……几小时前的安静顿然消失,此刻只有突袭的疲倦感烘了他一身。
他在出租车上难得小憩一回儿,睡梦里有些记忆延迟冒出来,譬如,周连锦康复后有段时间仍然如之前一样去上班,她说是去舞团,但任锦欢知道,她那时已失业,却不肯告诉他和外婆。又譬如,他每晚的假寐与顾虑其实早就被周连锦察觉,她也不戳破,只是逐渐减少夜间应酬。二人小心顾忌着彼此的自尊与畏怯,在那些近乎浑身崩裂的时刻里达成一种微妙的默契。
前些年外婆因病去世,丧礼简单操办后,母子倆回到家里,有种空唠唠的寂静。再前些年,周连锦单位一些女家属揪着她早前跳舞视频中一个普通动作,说有暗示讽刺意味,闹得她停职了一段时间,再再往前,任锦欢在学校里低血糖晕倒,吓得她以为是什么大病预兆……不期的意外就像晴日突降暴雨,他们母子在这些“暴雨”中对生活不自觉持有一份被动的警觉,将人前的体面粉饰得足够圆满自然。
但他还是想起另外一件事——
那是任书礼去世后的一年,他夜晚起来,听到周连锦房间里传来隐隐啜泣,他透过虚掩房门,看到母亲伏在外婆膝上,脸深深埋进去,黑暗中,她肩膀一抖一抖,像只刚出生的幼兽,卸去所有力量。她已过而立,已生子,也已作为母亲的角色活在这个家里,但彼时彼刻,她在自己母亲怀里又成为了一个狷介的女童。她泣声道,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我要怎么办,小锦要怎么办……
出租车司机将任锦欢送到小区入口,现在傍晚五点,许多老人出来散步,他忽然听到阵热闹声,好像是在聚集什么,附近停了辆卡车,运着果树植株,居委会人员戴上袖章,正卖力宣传市内推进的“城市有机更新”政策,他想起来,小区里有块废弃土地,荒草蔓生无人打理,中秋时群里发起过志愿活动。
任锦欢拉着行李箱往自己住楼走去,又不禁好奇看向人群,在生机勃勃的北方余晖里,透过绿叶横生的枝丫,居然让他找到了个熟悉身影,是金向棠,他和一位中年大叔刚栽种完一株苹果树,袖子挽到臂弯处,额头沁出湿湿的薄汗,他从旁人手上接过毛巾,随意擦了擦,然后从容不迫地与一群中老年人交谈甚欢。
好像一个太阳——任锦欢想到这么个俗气的比喻,但找不到更贴切的,因为生活的能量就吸附在对方周围。而这时,金向棠也将目光看过来,只愣了一秒便快步走到他跟前,熠熠生辉,还是喊他“小锦老师”。
“你回老家了?”金向棠看见他的行李箱,于是问道。
任锦欢点点头,问他什么时候搬来的,金向棠说今天刚搬好,还说难怪上午敲你门没人应。
“你怎么一来就当热心市民?”任锦欢笑着看他,他便道:“刷刷邻里好感度,洗一下前几天拉来的仇恨值。”
任锦欢被他逗乐,佯装评审道:“确实洗掉了一点点,不过你得天天做好事,因为你这人挺招恨的。”
他无奈道:“就因为我没给你A,你也不用记恨我这么久吧。”
几个小孩在院里扔飞盘,此刻正好朝他俩飞来,金向棠轻松抓住,看着小孩子们跑到一步之遥时,又将飞盘扔到相反方向,那个跑在最前的小男孩五官瞬间垮下来,一边嚷嚷大叫一边往回跑。
任锦欢给了他一个自己意会的眼神,道:“你看,你就是这么招恨,今天志愿白做了,功过相抵。”
金向棠却纠正他:“我从来不做白费力气的事情。”然后拿出两瓶牛奶,一瓶给任锦欢,说是居委会发的志愿奖励。牛奶容量不多,但包装设计得很童趣,是时下在小学生里流行的一个牌子,任锦欢经常在超市货架上见到,却从来没买过,因为感觉成年人喝这个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金向棠倒是无所谓喝起来,任锦欢遂也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比普通牛奶更甜点,其余无差。
他把牛奶外盒又仔细看了一遍,忽而问金向棠吃晚饭没,对方说没有,任锦欢便继续说,那今天我请你吃,金向棠没拒绝,十分自然地接手了他的行李箱。
两人没走远,只在小区附近找了一家老牌馄饨店,任锦欢中途问他:“和余副总第一次聚餐那天晚上,你故意提起Scott和他那门课,是在挖坑等我跳吗?”
“你这么聪明的人,既能哄得住你老板文延,又能驯得了你师兄杨争,还会怕我挖坑吗?”金向棠将葱花撒进碗里,不答反问。
任锦欢微微挑眉,用勺子舀起一块虾仁馄饨,肉乎乎的,很肥实,眼里也染了些愉快:“延哥是我上级,我作为他下属,自然得履行必要的向上管理。杨师兄是我同窗,现在又是同事,跨部门合作总少不了接触,正常的人情往来和工作交际,怎么被你说成又‘哄’又‘驯’?”他作出这解释,听上去十分正经,但总感觉藏着几分委屈,这委屈虚虚晃晃、真假难辨似的,听在金向棠耳里,就像在给人唱后庭花,靡靡之中能让你亡国。
金向棠轻声笑笑,简单说了句:“你骗不了我。”
晚饭过后,两人从馄饨店出来,路边恰好有位妇人在摆花鸟市场地摊,任锦欢走近看了几眼,等到金向棠跟过来时,他买了一盆棣棠花,送给对方:“你搬到这边,按理说,应该要送你乔迁之礼。”
金向棠接过盆栽,枝柔条垂,黄色花簇层层叠叠,瞧上去明媚朝气。卖花妇人说棣棠放家里特好看,而且好养活,他莞尔道:“那我也应该礼尚往来。”于是捞了两尾金色锦鲤,放到小鱼缸中,送予任锦欢。
任锦欢愣了愣,郑重其事地将鱼缸抱在胸前,锦鲤便在他怀里游来游去,很是欢快。那妇人许是在网上看了一些关于锦鲤的营销,跟任锦欢道:“这个许愿灵得很,灵得很!”金向棠便在一旁笑。任锦欢瞅了眼对方手中的棣棠花,又瞅了眼这两条锦鲤,想起“锦上添花”这个妙喻,喜喜庆庆。
他走在前面,将鱼缸微微举过头顶,此时夕阳光照在玻璃上,在水中形成折射,两条锦鲤瞧着瞬间大了一倍,仿佛贴着内壁在游,慢吞吞的,惹得人心情很好,而那些金色鱼鳞在晃动的清水中发出掣动的光亮,就好像真的有黄金掉落在水底。
任锦欢道:“看上去像金子。”
金向棠也走过来,挨近同他一起往上看,可能是角度问题,他没看到任锦欢眼中的奇观,但闻到一阵艾叶、菖蒲、佩兰等香料味,他问这气味来源,任锦欢不答,让他自己猜。
鱼缸里的清水上下颠伏,任锦欢小心护住缸口,迎着太阳往回走,有种蓦然的松弛,刚刚金向棠挨近时,他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那份难以自察的被动警觉像此刻的水面,逐渐减小晃动。周连锦给他的香囊仍然在口袋里,金色丝织线在布面上绣下祝愿,他没有细看也知是什么,因为每次去寺庙求的都是同一事,他听了很多年,像吹不散的风,风里面有呜呜声,在说:“身体好好,事事可期。身体好好,事事可期……”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一天的七夕快乐!
今天估摸了下,以文中时间线来算,小金小锦正式脱单还有18个月,但这并不妨碍某些程序的进行
第12章 露水姻缘>>10(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