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待归人(4)
安隅缓缓睁开眼。
他的心脏此刻像一头伏在胸腔里狂乱抽搐的野兽,嚎叫着要把他撕碎。
“缓过来点了吗?诱导试验很少启用,这份罪不是一般人能遭的。”那人轻声道:“放心吧,你没畸变。”
涣散的眸缓缓聚焦,安隅虚弱地扭过头来。
这个后勤和他差不多大,清瘦,也有一双金眸。但那双眼睛很空,明明手上拆着机器,视线却落向别处。
瞎子?
那人微笑,“我以前是研究员,上个月有个畸种试验体失控,我失去眼睛,转做后勤了。”
安隅思考了一会儿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最终低声道:“我很抱歉。”
“都过去了,人得想点开心的事,你出去后想干什么?”
安隅用气声问:“睡觉……算吗?”
对方点头,“除了睡觉呢?”
“想吃……面包。”安隅沙哑地补充,“粗麦仁面包。”
那人笑了,“我理解。我也是吃低保面包长大的,直到六岁那年主城门槛刷新,刚好下降到我的数值,我才被接纳进来。哦,虽然父母基因熵都很低,但我却很幸运地有8.8呢。”
凌秋说过,基因熵有随机性,两个低数值确实有可能生出高数值,只是概率极低。
那人又笑道:“我们很有缘,知道么?”
安隅隔着胸腔安抚抽搐的心脏,“哪里有缘?”
“资料显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只差了一天。我老家也在53区,我有父母,还有妹妹,虽然我已经十几年没和他们见面了,妹妹只在视频里见过。”
安隅动作一顿。
视线落到他胸前的名牌上:严希。
“听说你要去军部找什么人?”严希轻松道:“别只想面包,让你朋友请你吃顿好的。”
“面包已经很好了。”安隅弱声说。
严希笑:“这倒是。小时候,我妈会把粗面包重新加工,放一些豆子烤成喷香的豆饼。喔,唯一的遗憾是不够甜,我喜欢甜食。”
安隅转过头看着那双空洞却带笑的盲眼,在贫民窟,他只在凌秋眼中见过这样的明朗。
他莫名地失神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已下意识道:“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严希笑着拿起收拾好的设备,“走了啊。你回53区后不要跟别人说起我,家里还不知道我眼睛的事。”
他走后很久,安隅才攒了些力气,起身穿好囚服。
囚服布料柔软致密,他爱惜地摸了又摸,决定明天把它穿走,缝缝补补至少顶十年。
他拖着身子到墙角蜷缩起来,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把上一套囚服也讨来,很快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安隅做梦了。小女孩和少尉的声音在空茫的雪原上交织。
“不要自以为是地剖开一只弱小的兔子……”
“明明看起来很弱小,却跑得那么快!还能砰地一声把人炸碎!”
“前所未见的异能,能瞬移,还有……说不清是吞噬还是引爆……”
……
清晨,安隅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了,他在朦胧中望向墙上的扩音器。
这场无妄之灾要结束了。
如他所愿,审讯者的声音响起。
“安隅,临时编号#1222,根据试验结果,上峰处理决定为——”
宣判掷地有声。
“处决。”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02 熵增
熵本身没有意义,只是衡量混乱程度的一把尺。
正如世上本无时间,人们创造了时间的概念来计算事物的兴衰变化。
因此时间的本质,即是对熵增过程的记录。
随着时间推移,浩瀚宇宙也会不断变得混乱,最后走向热寂。这是宇宙的终局。
人类寿命太短了,本不该有幸见证这终局。
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世界越来越混乱。
让人越来越畸。
第3章 序章·03
几个人闯进来,把安隅双手反捆,头套一罩拖了出去。
安隅在黑暗中惊叫:“凭什么?我没畸变!”
一个声音答道:“基因熵只是数据,而你具备异能是事实。很遗憾,以目前人类的技术无法诱导你再现异能,大脑建议多做一些研究,但今年……人类已无力再承担任何风险。”
安隅牙齿打颤:“有风险,就该死吗?”
“很不幸,在这个时代,是的。”
安隅被车拉出主城,抛在野外雪地。
寒风刺骨,他挣扎着起身,试探地往前挪了半步。
不远处似乎站着一个人,淡淡的皮革味在雪原上存在感很强。
靴底碾雪声忽然靠近。
“姓名。”
那个声音割裂了寒风,冷得让人瑟缩。
安隅还听到一种摩擦声,像皮革在抚摸金属。
冷硬的枪管猝然抵上额头。
“姓名。”
寒风顷刻间卷走浑身冷汗,他颤栗道:“安隅……”
枪口顶深了一分。
安隅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恐惧覆盖了全部感知,那把枪仿佛已经将死亡生硬地顶进了他的脑门。
他的胸口开始失控地起伏,一滴泪从头套里滚落,在囚服上洇开。
执枪者视线下垂,看了看那个小水圈。
“从哪来?”
“53区……”
“你是怎么杀死巨螳螂的?”
“我不知道……”
“撒谎。”
保险栓拉响。
“不!”安隅哽咽,“抱歉,不,求您!求求您了……我没有……没撒谎。”
头罩猝然被扯下!
刺眼的雪光敛于面前黑色的身影,雕塑般矗立于雪地之上,呼啸的风雪也似难以撼动。
黑眸冷沉,上唇角有一道极浅的疤,是个绝不好惹的硬茬。
如安隅猜想般,他戴着一副皮手套。
“秦知律,处决你的人。”
皮手套一把攥住安隅胸口的绳结,把他拖到面前,冰冷的枪口卡着下颌,迫使他向后仰头。
秦知律凝视着那双惊惧闪烁的金眸。上峰没说错,这个未知畸变体的眼睛富有欺骗性,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放松警惕。
极强的压迫下,安隅顾不上凌秋那套话术了,颤栗着问道:“上峰是真的要杀我吗?”
枪口蓦然后退半分。
秦知律视线扫过他颈上硌出的红痕,“为什么怀疑?”
安隅哽道:“他们说我的基因熵是零,但我却没被螳螂感染,这动摇了人类基因分级的基础……饵城一定会暴乱的!要杀我也不该公然拉到外面来……”
秦知律抬了下眸,“就凭这个?”
“还有……您本可以直接开枪,用不着恐吓……”他快要喘不上气来了,“虽、虽然……”
“虽然什么?”秦知律把他松开了点。
“虽然……”声音轻下来,几乎要被风吹散,“我确实很害怕。”
安隅低下头,泪在睫毛上凝了一层薄霜。
万籁俱寂,只有雪原上唱诵的风声。
秦知律很久没有说话。
安隅在心悸中回忆自己的表现——他不确定有没有在慌乱中说错话,但他尽最大努力展示了弱小,按照凌秋的理论,这个人应该会放下戒备,甚至会心软。
皮手套忽然捏住他的下巴。
这一次,枪口直接撬开牙齿,令人如坠冰窟。
“诱导试验没能让你复现异能,死亡恐吓也被你看破。看来,我别无选择。”
“唔……唔……!!”
灌进嘴里的枪剥夺了辩解的机会,死神在敲门,安隅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
风声消弭,全世界只剩沉重的心跳和皮革摩挲扳机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