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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月(70)

作者:funny2333 时间:2021-09-10 03:21 标签:NP 男男 民国

  周先生也不迟疑,取下一枚老金绞蜜蜡的胸针,将那几枚纸钱轻轻一搠,别住了。
  正巧倪嫂子扭着一条鲤鱼出来,鱼眼上各贴了张剪作圆形的红纸,怒目圆睁似的,在半空中挣命。
  “来了,来了!”她几步赶到船边,将手一撒,那鲤鱼如同被拧干了水的袄子一般,猛然弹跃起来,“水龙王,你可得好好照顾老石呀!石家妹子,还有什么话,喊啊,快喊啊,好让鲤鱼把话捎过去。”
  石家娘子张了张嘴,眼泪倒是滚落下来了,索性埋在丈夫的一身短褂里,两肩耸动,倒是阿大在船舱里喊了几声爹爹。
  那鲤鱼入了水,当即潜到一洼一洼的纸钱底下,投梭般往远处去了。
  倪嫂子追着道:“帮我捎一句给我家死鬼——下个月初八我就改嫁了,会记着带上小豆子,你在水底下记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省得气活过来——”
  周先生也跟着把手里的胸针一放,那一串纸钱咕噜噜地往水下沉去,钱眼里吐出一串珠泪似的气泡,往各自的安魂乡去了。
  这种寂静在江面上显得格外深邃,直到被一阵轰隆隆的电轮运转声所震破。
  只见两条拖带着驳船的小电船,从远处驶来,恰好穿过几条小船之间,船底下滚起的白浪裹挟着白花花的纸钱,一时间竟然有些令人悚然的豪横之气。
  船里堆着的都是盐袋子,前船还有女眷的影子,在船舱里出入,后船顶上则拿一支短竹竿,挑了一副日本国旗,又立了几个壮年男子,手中持枪,严阵以待,这时仿佛听到船下水流异常的动静,飞快掉转眼珠,往船边扎了一眼。
  “呸,什么玩意儿?真是晦气!”
  “罗管事,你出来看一眼!”
  果然有个猿臂青年从船舱里踱出来,看了一眼,道:“是在水祭,这地方水匪多,死的人也多,都是些妇孺,没什么妨害。”
  他仰起头,看了一眼顶上的日本旗,叮嘱道:“过了白沙岨,就是北上去豫地的路了,水路还会变窄,又要经过几处水寨,这保命的东西还不能丢。”
  “那是自然,罗管事,得亏您的提点!刚刚这一路上是再太平不过了。”
  几个持枪青年也不知呼喝了什么,那两只小电船绷足了劲头,甩开纸钱,转眼就开到两峡之间了。
  倪嫂子唏嘘道:“怎么吊个日本旗子,还将女眷放在前头?那不是喂老虎吃肉么?”
  周先生靠在船舱边,凝视片刻,脸色微微一变。
  倪嫂子道:“周先生,怎么了?”
  周先生沉吟道:“什么时候能到观音庙?”


第71章
  半个钟头过后,观音庙码头隐然在望。
  这地方过去乱石林立,是鄂江九曲回肠里一段突兀的梗阻,外来的商船时有触没的。水观音自然是当地人的附会,相传宋代时候有渔家妇人,常在附近撑船,遇见客商落水则舍身相救,一来二去就仿佛成了观音菩萨行走世间的化身,以至于上达天听,由朝廷斥资建起观音塑像来。
  观音庙香火旺盛,客商乐得在此将货物脱手,来往的艺人也从不吝惜看家的本事,更有小儿女于此乘船相会,恋恋不舍,这么一来,俨然就是方圆十里间最热闹的市集了。
  周先生立在船尾,几句唱词一时间如薄荷油一般灌进了耳孔里,用的乃是当地的土话,热烈泼辣,又别有一股酸溜溜的幽怨在,仿佛咬碎银牙迸出来的。
  他忍不住循声看去,只见码头边上歇着十几只脱了漆的小船,周身饰以彩缎绣球,在江水中涨落,那歌声正是从中传来的。
  只是还没等他看清楚,倪嫂子就用力啐了一口,道:“什么样个日子,居然撞进蛇窝里了。周先生,你是生面孔,千万要记得避着走,这可是水匪窝里的女人!要是上了恶当,可不止是家财散尽的下场,搞不好是要被弄去沉船的。”
  周先生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笑道:“还有这样的说法。”
  这青年教员样样都好,招作侄女婿本来是再合式不过的,只可惜身上有点儿读书人的通病,一遇上这救风尘的戏码,骨头就轻了,也不怕大好前程折在婊/子手里。倪嫂子疑心大起,决意从危墙底下拉扯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周先生,你可千万别上当,罗阿公,我们快一点儿,别被缠上了!”
  艄公笑道:“得嘞!”
  他那支长篙在水里轻捷地点划了几下,岸边种种,一时间就看得近切了。
  只见花船上装了木窗格,大多被深色帘子遮掩住了,矜持得如同旧时小姐的闺阁,只中间一扇还开着,一个穿短布衫裤的妇人倚在其中,单手拧住一大把乌油油的头发,正在拿牛角梳拼命地梳通,也不知用的什么发油,连带着两边太阳穴都油光光地绷紧了,乱发吃痛逃窜出来,被汗打成了一绺绺的钩子。
  大概是注意到了周先生的凝视,她急忙抬起头来,咬住嘴唇,黑亮的眼珠里放射出吃人似的精光。周先生和她目光相对,正要识趣地避开,却见这妇人抄起桌上的珠花,笑吟吟地朝他投掷过来。
  周先生仿佛见过大风大浪,只是将头一偏,那珠花不情不愿地坠在船板上。
  “哎——替我拾一下——”
  倪嫂子一下就拾起珠花,用力掷到她窗上,骂道:“城里头的教员,也是你能看相的,还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妇人脸色一下就垮了,撒开手里的乌发,撇嘴道:“什么人呀?说话真不中听。”
  她翻脸如翻书,和倪嫂子恶狠狠地对视片刻,等余光转到周先生面孔上时,那双眼睛又闪烁起来,仿佛害了馋病似的:“教员?教什么书呀?饶我一回书钱,也来教教我呗,我有别的东西抵。”
  周先生仿佛有些斯文腼腆似的,并不说话,她更觉得有戏,扑在窗上道:“这样吧,你饶我一回,我也饶你一回,怎么样?”
  她把话说得异常露骨,只是话音刚落,船舱上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击声,仿佛有些警告的意味。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妇人如同吃了半斤雄黄酒一般,慌忙缩进了虿盆里。
  只见这条花船的船尾上,还坐了个穿粗布短褂的男子,面孔黝黑,正朝舱壁上换着方向磕一杆沉甸甸的铜管大烟枪,三五下过后,木板嗤的一声,坍下去一个肉眼可见的焦洞,冒出几缕青烟。
  “你收拾完了没有?二当家他们就要靠岸了,”他不耐道,“什么你饶我,我饶你的?你是来做婊/子的,还是来逛窑子的?有那闲工夫充老母猪摆擂台,早伺候完二当家了。”
  妇人重又拧起那一把乌发,小声骂道:“怎么不闪了你的舌头!”
  趁他们倒戈相向的当口,周先生一行的小船已经悄没声息地靠了岸,船夫系好缆绳,以一种全然不符合年纪的矫健身手,跳在岸上。几个同行的妇人挎定篮子,也是渐次上了岸。
  石家娘子领着两个小孩子,落在最后,道:“罗阿公,傍晚的时候还得劳烦你老人家,把我们捎捎回去。”
  “那是自然!你们只管去,我横竖无事,就在附近刘大酒家吃点小酒,要是误了时候,你们就来找我。”
  “阿娘,糖葫芦!快瞧!”
  “就来了,就来!”石家娘子转头道,“周先生,现在天色还早着,不如去观音庙边上逛逛?”
  倪嫂子也帮腔道:“是呀,多好的光景!我有个侄女就在附近的酒家里卖酒,都是土法做出来的酒,绝不掺水,她女娃子生得又乖,周先生,不如......”
  周先生笑道:“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时候不等人,往后得闲了,再来拜访也不迟。”
  他话说得温和,只是其中却并没有什么商榷余地。正好阿大拖着母亲的手,往前跑了几步,石家娘子一个趔趄,哄孩子还来不及,一行人只得就此别过。
  等她们走远后,周先生又从树荫底下转回来,摘下墨镜,拿拇指慢条斯理地收拢了眼镜腿。一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就此显露出来,时时刻刻像含了一泓春水似的,不是梅洲君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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