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四万亿年前(2)
工作人员说,“她在附近桥洞生活了一段时间,前几天有人晨跑路过发现她躺地上,当时就死很久了。”
他没说话,也没有流泪,牵紧奶奶乌青僵硬的手,更应该说是骨头,被乌青僵硬的人皮,包裹着的一节毫无生气的骨头。
他第一次没被奶奶甩开手了。
也第一次无比憎恨他的怪异。
假如他不会看见那些预告,奶奶不会恐惧被他看见死亡预告独自离开,一人孤零零地迎接死亡。
那一天,他刚攒够钱,给奶奶买了一对带绒的漂亮皮手套,窗外又冷又大的暴雨,同此刻一样。
江骛目送女生走进狭窄的胡同,身影融进黑暗,直至看不见了,他收回目光转身。
就在这回头的短瞬之间,余光忽现一道强烈到无法忽视的身影。
冷雨里,男人全身黑,撑着一把鲜艳的红伞,高大模糊的身影自远处走来,趟过黑暗潮湿的水泥路,光影昏暗,男人侧脸在红伞下划出一弧冷冽锋利的白光。
忽然男人停住了,红伞静止,大雨落下乒乒乓乓,似伞面缀满了大小不一的闪亮珍珠。
他脸稍侧,往江骛的方向看来。
隔着密集的雨帘,江骛瞥见半只黑得沉稳的眸,他看到那把红伞是有年代感的竹节手柄,也能看到纯金的伞顶,男人的脸却异常模糊,七八步的距离,像隔雾看花,如堕烟海。
江骛长睫微低,朝着男人礼貌点了一下头,错步离开了。
他身后,那既沉又稳的脚步声片刻后继续,不疾不徐进了胡同。
从车站到江骛的家,还需一段路程。
护城河对岸,老火车站四周拆得残垣断壁,四通八达的铁轨纵横交错,却也在时间洪流里逐渐萧条,除了货运,只一趟便宜绿皮火车还在载人。
这辆横跨两省的慢火车,全程几百公里,总共停靠21个站,清晨四点发车,下午七点回来,沿途农民就靠这趟火车,跨省卖蔬菜水果赚些差价。
离公交站不远有个临时菜市场,搭着五颜六色的帐篷,支一张桌子便可买卖,大多是卖菜,不过郊区没大商超,也有人批发日用品,廉价玩具来摆摊。
下着大雨,菜市场零星亮着灯,零星几个买菜人,泥泞地面是踩得七零八落的瓜皮菜叶。
江骛绕开狼藉,走向熟悉的摊位。
今天降温了,今晚除了下饭的碗香,他还要煮一锅热腾腾的豆腐汤。
帐篷顶挂着一只小灯泡,嫩豆腐还很新鲜,江骛要了一块,挑了几个小杭椒小红椒,又去了隔壁猪肉摊。
橘光照着案板的几块猪肉,全是挑剩下的部位,胜在肉质还很新鲜,也便宜。
江骛认真挑了一块瘦肉相对算多的五花肉,递给了老板。
老板熟练装袋,放到秤上说:“今儿来挺早,没去兼职啊?7块3毛,抹零7块吧。”
江骛付钱接过袋子,突然瞥见地面有一盆小白虾,想到家里那只不速之客,他问老板,“一、二两小白虾卖吗?”
老板第一次见买二两虾的,她笑着说:“卖,多少都卖!”
又付了小白虾的钱,江骛提着袋子往菜市口走,路过卖日用品的摊位,他想起牙膏快没了,便走了过去。
他用薄荷牙膏会辣嘴,好一会儿才翻到一小支佛手柑牙膏。
老板说:“5块。”
同时突兀尖锐的鸣笛划破雨夜,老板蹭一下起身,踮脚伸脖子直往对面瞧。
暴雨连天,黑漆漆什么都瞧不清,唯独鸣笛声连声不停,声声急促。
老板破音了,“是火车站!好像出大事了!”
江骛耳边充斥着男男女女的尖叫——
“火车还不停,救命!”
“呜呜,奶奶我害怕!”
“别挤我,要死了!”
“司机快停啊!”
暴雨倾盆,火车的轮缘脱离内侧钢轨,擦出打铁花般的火星急速前进,转瞬冲出老火车站,直奔远处的空明长桥,即将撞上护栏摔落进海!
大雨噼啪砸着菜摊的帐篷,江骛沉沉望向远处——
密密麻麻的黑红字体死亡预告,在雨夜挤成了3D马赛克,多到模糊看不清了。
苍老无助的求救哭喊不断钻进江骛耳朵,那双浅棕的瞳仁,在暗夜与橘光的相互映照下,变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注定死亡的人,救吗?
第02章
轰隆隆!
炸雷了,前所未有的雷鸣像是要劈开帐篷,老板心脏大受惊,拍着胸口喘气,“唉哟我的妈哎,这雷声要吃人一样。”
他又听到有人问:“面具多少钱?”
老板仍伸直脖子望着远处火车站,揉着胸口没回头,“通通5块!”
下一秒,扯着呼啸的雷声里,夹杂着清脆一声——“微信到账10元。”
另一边,在狂暴的雷声里,火车头直直撞上桥侧护栏,坚硬的混凝土,此刻如泡沫一般,轻易撞出数不清的碎石块,掉豆子一样掉入海中。
火车驾驶室,司机、副司机都放弃了,紧闭双眼等死。
半晌,仍能听见乘客哭喊声,司机率先睁眼,隔着碎成蜘蛛网一样的挡风玻璃,隔着奇大暴雨,他瞧见半个车头飞出断桥,停在半空摇摇欲坠。
停了!
没掉下海!
司机闭眼又睁开,还是停着!他意外又喜不自禁,赶紧去抓对讲机,拿起就是言简意赅的,“各车厢人员注意!马上安排乘客有序下车!速——”
度字没来得及说完,火车又朝前坠,挡风玻璃已经泡进海里,司机跟着倒,一头撞上玻璃,他脸贴着近在眼前的汹涌波涛,心理上已经感受到了海水的冰冷。
彼时车厢内,乘客挤成一团,手快地抓住了座椅靠背稳住没跌倒,反应慢的摔到走道上,叠罗汉般堆出好几层。
没卖完的鸡鸭在笼子里扯嗓子叫,有笼门撞开的,鸡鸭飞了出来,在乱成一团的乘客头顶鸡飞狗跳。
“嘶——”江骛五指绞进了车轮的轮辋,他被火车拖着朝前冲了数米,额头撞上火车尾部的标志灯,大雨冲刷着裂开的皮肉,疼得他连连抽气。
失控的火车速度太快,也太重了。
江骛从小力能扛鼎,但要拉住庞然大物的火车,还是过于困难了。
眼见火车即将摔进海里,他下腰后仰与轨道几近平行,另一只手与双脚同时死死卡进铁轨,被绞进轮辋的那只手亦忍着疼痛,拉着火车使劲往后,俯冲的火车戛然停住,继续吊在桥上,像翻转的“L”。
车内人见火车又停了,又哭喊着涌向车门,“开门开门,救命!”
这时火车又剧烈摇晃了一下,哭喊尖叫声越来越大,都盖过了暴雨声。
大雨从面具的缝隙砸进去,江骛视野模糊了,他十根手指如同扎了密密麻麻的刺,忍不住松了一下,火车立即又往前滑,江骛只好迅速抓回火车,咬紧后槽牙往后使劲,硬是将火车头拖出海面。
“快拉——”他张嘴就有泥腥味的雨水冲进嘴里,声音又颤又謇,“手、刹!”
火车司机意识模糊了,弥留之际听到,跟着声音熟练摸到手刹,潜意识用力一拉。
江骛同时在尾部拖着火车,终于一声悠长的喷气声,火车彻底停住不动了。
大雨持续不断,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江骛抽出车轮里的手,已经毫无知觉了,躺在漫过水的车轨道里,顾不上不停钻进嘴的雨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余光瞥见远处有人跑出火车,他坐起抹了抹面具的雨水,撑着轨道刚要起身,那双颜色极浅的瞳仁瞬间紧缩。
不见了!
火车顶的死亡预告,全消失了……
江骛眨掉长睫上的雨水,又仔细看了一遍。
漆黑的上空,只有大雨。
真消失了。
死亡预告消失,是第一次。
江骛愣住几秒,又一阵杂乱脚步声传来,他方离开。
他脚受伤无法跑动,撑开伞遮住暴雨,一瘸一拐朝着相反方向离开,走很远了,他取下面具,又回头望向空明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