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差的一届魔教教主(19)
铜镜哐当落在地上,打着转儿,滚至金麟儿身前。
金麟儿蹲下一看,锃亮明黄的镜面上,映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睛大且清亮,鼻梁窄而英挺,完完全全不是平日里他那副狐狸相——这是自己原本的面目。
他伸手往怀中摸了摸,一拍脑袋:“幻生符落在泉水里了!难怪师兄误以为我们是妖怪。他也太淡然了,看见我模样变化,竟然没表露出半点惊诧。”
金麟儿捏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师兄不以貌取人,真是个厉害人物,我要多学学他。”他看向孙擎风,若有所思,“不过,我也不以貌取人,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我都很喜欢。”
孙擎风看金麟儿顶着张漂亮的脸蛋,却露着一副懵懂神情,简直跟个绣花草包似的,怀疑他不知何时就会被人拐走,先前在心里烧了许久火还没灭,又腾起一股无名怒火,越想越气,怒吼:“你的脸被他看见了!”
金麟儿被吼蒙了:“我又不是黄花闺女,难道被他看了一眼,就要同他成亲?”
“你敢!”孙擎风瞬间吼了回去,吼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你敢”,敢什么?为何不敢?
他愣在原地,感觉像在做梦,从窗缝看向外面的天空,见月亮像一轮弯刀,像一张奸诈的脸,正在嘲笑自己。
今夜没有一个地方是对的!
孙擎风越想越恍惚,不知自己生得是哪门子怪气,一脚踹开身前的木桌,决定把自己行为失常的缘由,定为“被金麟儿气得失了理智”,遂不再理会金麟儿,兀自换衣擦身。
可他穿好衣服,看金麟儿还像根木头似地杵在原地,两眼一瞪,生怕自己要被他活生生气死,愤怒地扔了条干棉布给他,气急败坏道:“行,你跟他成亲去吧。”说完险些给自己一耳光,心道:我有病吗?
金麟儿知道自己犯错,不敢多说什么,换上干净衣裤,低眉垂目,站在孙擎风身前,轻轻扯他的衣角,道:“大哥,我知错了。”
孙擎风气闷至极,一声不吭。
金麟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把傍晚时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孙擎风。
末了,他见孙擎风面色由阴转晴,便大着胆子,最后说了一句:“我不会同师兄成亲的。”
孙擎风欲哭无泪。
金麟儿是他唯一带在身边、放在心里的人,当真同他置气?简直比杀十万个鬼方畜牲还难。
他其实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同自己置气——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些不该有的东西。
金麟儿躺着玩孙擎风的手指,委屈地说:“纵然我敢,他也不敢啊。”
孙擎风没了脾气,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许久,任由金麟儿把脑袋搁在自己小腹上,抓了抓他的头发,装作玩笑,道:“你把花给了他,难道不是想和他成亲?”
金麟儿嘿嘿怪笑,抬眼望向孙擎风,双眼晶亮:“大哥,是你先把花送给我的。难道,你其实是想和我成亲?”
孙擎风恼羞成怒:“不可理喻!”
金麟儿:“我说笑的,你不也很喜欢周师兄?”
孙擎风:“我欣赏他,是君子之交。”
金麟儿:“我也一样。”
孙擎风:“你还是小人,不是君子。”
“好好好,你说是我小人,那我就是小人,谁让你是大哥呢?”金麟儿知道孙擎风没有生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哥,周师兄待我极好,今日在问道阁里,我本想感谢他。”
孙擎风觉得不太舒服,把金麟儿推开了一些,靠坐在床上,斜睨着窗外,觉得那轮上弦月,看起来仍旧不大对劲,两头太过尖锐,是要把天捅出个窟窿来?不可理喻!
金麟儿蠕动着追上孙擎风,像黏在他身上一样,枕着他的大腿,将少年心事娓娓道来:“可是,朝他伸出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不对劲。我知道,他不是你,我不能如待你一般待他。我进而想到,不论是云卿哥、傅姐姐,还是薛掌门、周师兄,他们虽然都很好,有相同的好、有不同的好,但跟你完全不一样。”
孙擎风没想到金麟儿说话大喘气,骑虎难下,梗着脖子道:“我没有三头六臂,与他们有何不同?”
金麟儿心有千言,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那是在生命的长河中孕育,从一年一岁、一朝一夕、一刹那一须臾永不复返的光阴里生长出来的感情,如何能用一句话说清?
千言万语都说不清。
他顺着孙擎风的视线望向窗外,忽而福至心灵,道:“若我心中有一片天地,他们是漫天星芒,你则是那一轮明月。”
孙擎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地动山摇,偏还要强装冷淡,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算是勉强同意金麟儿的话,咕哝道:“说老子长得像月亮,是夸还是骂?”
金麟儿抓住孙擎风的手:“斗转星移事无常,一轮明月照古今。你是恒常不变的,唯有一个的。”
“胡编乱造。”孙擎风的手心有些汗湿,挣了两下,状若不经意地在衣袍上揩干。
金麟儿掰开孙擎风的手指头,让他同自己十指相扣,道:“大哥,自从父亲把我带到你面前,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知道你的感受,你懂得我的想法。所以,你如何看待周师兄,我就如何看待他;你如何看待我,我就如何看待你。”
孙擎风:“我看你是个棒槌。”
金麟儿:“那我看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棒槌。”
“花言巧语,不嫌牙酸。”
孙擎风的眼中,依稀也有些汗湿。
他眨了眨眼,甩开金麟儿的手,帮他把衣襟扯至平整,如此反复理了两三遍,像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总扯我的衣襟做甚,难不成是生气了,想要把我勒死?金麟儿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孙擎风却只给他这样的反应,他心中略感难过,又不想让对方看出来,便强颜笑,道:“或许我高看了自己,没能真正了解你。但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于我而言,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而且,我很希望,你亦是如此看待我。”
金麟儿年少,许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慌乱地向孙擎风诉说着,那一腔对自己来说太过复杂的心绪,翻来覆去地说着什么你啊、我啊的,尚不知这千言万语加起来,不过就是一句——唯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老子两百多岁的人了,不跟你计较。”
孙擎风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笑,翻身下床,找来缝衣针、油灯,让金麟儿把外袍脱了趴好,开始帮他挑蜂针。
第24章 自然
夜里山风凉爽, 油灯的焰心快乐地跳个不停。
金麟儿背上痛痒, 不禁耸肩扭动。
他近两年长得很快,因为从不干重活累活, 又甚少练武, 身材清瘦, 背上的蝴蝶骨很是显眼。乌发披散着,盖在他的后颈上, 发间隐约露出白莹莹的脖子, 像一段冰雪。
孙擎风伸手按住金麟儿,不让他乱动, 带着薄茧的指腹触到他光滑的皮肤, 觉得他像条泥鳅似的, 嘲道:“竟养成这般细皮嫩肉。”
“因为大哥疼我。”金麟儿的语气不乏骄傲。
“莫要乱动。”孙擎风不敢太用力,生怕一个不当心把金麟儿给碰坏了。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小魔头全没有看起来那样脆弱。
灯火昏黄不定,只照得亮巴掌大块地方。
孙擎风无意间触到金麟儿背上, 一道自右肩胛斜向下直拖至腰窝的旧伤疤, 脑海中忽而浮现出, 杏花沟纷扬的小雪。
等到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收了回来,为掩饰狼狈,低声骂道:“你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棒槌。”
金麟儿:“我可不敢比大哥厉害。”
“好好说话,别找不痛快。”孙擎风把金麟儿的脑袋按下去,俯身贴近他, 拨开他的长发,终于在他后颈和肩头上,找到几个粉色的小肿块——明明只是几个小伤口,他却觉得触目惊心。
一颗汗珠自孙擎风鼻尖滑落。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已挥出一掌,把刚刚才被他踢过的饭桌,从身旁一掌拍到窗边。
可怜那老旧的榆木饭桌,险些在今夜寿终正寝。
金麟儿吓了一跳:“大哥?”
为掩饰自己的古怪行径,孙擎风把金麟儿抱到窗边,放在饭桌上,借着月光看他背上的伤。翻来覆去检查两三次,他才松了口气:“五下,蛰得轻,没事算你命大。”
金麟儿煞有介事道:“我自有分寸。”
“这话你自己信么?”
孙擎风冷哼一声,在金麟儿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他将缝衣针拿在火上炙烤,小心且迅速地料理了金麟儿的伤口。
“嗯……”金麟儿被碰到伤处,只觉钻心地刺痛。可他不敢展现出来,怕孙擎风看见后生气,便把脸埋在双臂间,咬着自己的手背不出声。
然而,他越是忍着,双肩便颤动得越加厉害。白皙的背脊上浮着一层薄汗,在银白的月光下微微发亮,像凝脂、像玉似的,又比这些漂亮物件,因为他有生命,有蓬勃的朝气。
孙擎风手中动作骤然停下,换上严厉语气,道:“你生性好玩好动,我不曾严加管束,但你心里须得有数。若你死了,不止我,整个华山乃至长安府都会受到波及。”
金麟儿侧趴着透气,脸颊憋得通红,太阳穴边暴起的青筋尚未完全消去,手背上留着一个粉红的齿印,说话有气无力,道:“我心里有数。”
孙擎风只当金麟儿是在敷衍自己,面露不愉神色。
他沉默着处理好金麟儿的伤口,放下缝衣针与醋瓶,走到灶台边,拿起一根柴棍。
“大哥?”
金麟儿侧目回望,见孙擎风头脸上满是汗水,眉目为阴影所笼罩,气势与平日全不相同。
孙擎风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吻,说:“你不喜饮血,我迁就你。你贪生怕死,我护着你。但你须得信我,对我的所言深信不疑——记住,你的命,比任何人都更重要。”
陌生的孙擎风令金麟儿感到害怕,他不敢直视对方,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间,闷闷地应了一声。
但是,他心里却想着:“大哥不让我背负他所背负的东西,自然是因为,他知道我没有能力。我若要改变这局面,让他信赖我,就不能放弃秘密试炼。唯有战胜恐惧,我才能更进一步。”
孙擎风看出金麟儿心不在焉,单腿踩在椅子上,用柴棍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
他的语气更加严厉,道:“我非你父,亦非你兄,若不是你身负金印,我跟你只是陌路人。你听我话,我待你自然不差,但你切莫误会,以为我有多在意你,我在意的,是你体内的金印。”
金麟儿知道孙擎风是在说气话,在吓唬自己,但他还是被吓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望着孙擎风摇头,黑白分明的双眼有些湿润,像极了被抛弃的幼犬:“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好人,不管甚么对错,不管你有甚么想法,只一句话:你不能冒险,”孙擎风没有戴幻生符,露出原本面目,神情冷厉,浓眉似剑,“懂吗?”
他看见金麟儿的眼睛,心脏都抽了一下,却不得不克制感情,眼中燃着一团冷火,道:“听懂了,就把手伸出来。我要你记住教训。”
金麟儿犹犹豫豫地伸出手,道:“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是任性,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我……也想保护你。”
孙擎风看到那双白软的手掌,竟感到无从下手。
其实,他方才所言,除了“你的命比任何人都更重要”而外,哪里还有半句真话?
他是实在不会管教孩子,只得如此厉色威吓。
孙擎风看着金麟儿,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的命就是我的命,他的欢乐悲伤,就是我的欢乐悲伤。棍子打在他身上,与打在我自己身上,有什么分别?我这到底是惩罚他,还是惩罚我自己?”
只听“当”的一声,木棍掉落在地。
金麟儿趴在桌上,仰头望向孙擎风,问:“你真的要打我?若这样能让你消气,你就打吧,我不怨你。”
孙擎风深吸一口气,险些就此丢盔弃甲。
可他清楚地知道,若自己今次手软,必将金麟儿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更加不好管教。
金麟儿似有所感,知道孙擎风心中挣扎,不愿让他为难,狠下心来故意激他,吊儿郎当地说:“大哥,你要打就打吧,打完好睡觉,我困了。”
孙擎风神经紧绷,一时间没看出来金麟儿是故意激怒自己,扯开他的亵裤,高高举起手掌,对着他的屁股使劲拍了一掌。
啪的一声,金麟儿雪白的臀瓣上,印上了一个粉红的五指印。
孙擎风:“你可知错?”
他只觉得手疼,在战场上被刀剑砍伤,都没有这样疼过。
金麟儿虽已做足准备,但真被孙擎风打了,脑袋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大哥打我?他打我了,我真的惹他生气、让他伤心了?金麟儿越想越懵,不过片刻,就已想象出孙擎风负气离开自己的情景,登时无比难过,哭得伤心欲绝。
孙擎风不声不响,并不理会。
金麟儿哭得越发起劲,闭着眼睛挣扎大喊:“我错了!我再也不胡闹,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别不要我!”
如此过了好一阵,当他喊得嗓子都哑了,再度睁开眼时,才发现,孙擎风其实只打了自己一巴掌,而且早就已经躺上床睡着了。
金麟儿灰溜溜地爬上床,想挤进孙擎风被窝,却发现他裹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不留给自己。
他只能独自睡一个冷冷的被窝,把在长安府买的那只小黑猫泥哨翻出来,抱在怀里,呜咽两声,难过地睡着了。
孙擎风睁开双眼,悄悄抚摸金麟儿的脸,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又伸出食指,在他怀里那只小猫的脑袋上蹭了两下,嘴唇翕动,说了句什么,没有发出声音。
他看向窗外,发现月亮仍是那个月亮,但它到底是好看还是难看,甚至于这天地是壮美或是丑陋,自己都已经不关心了。
那夜过后,两人仿佛回到了初相识的情形。
孙擎风总是冷着脸,金麟儿总是小心翼翼。
但实际上,一切都已完全不同。
孙擎风只是担心,若自己对金麟儿太好,会让他任性妄为,故需保持着长辈的威严。
他还有一点担心,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金麟儿的心绪亦很复杂。
从前,他不敢惹怒孙擎风,是怕对方抛弃自己。
如今,他已是华山弟子,有亲外公、有师兄弟,知道孙擎风同自己生死相关绝不能分开——正因如此,他才不愿意消耗孙擎风对自己的感情,心想着:“如果大哥讨厌我,又不得不同我待在一起,那该有多难受?”
他更加明白,孙擎风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不是自己的父亲,不是自己的兄长,而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最关心、最最想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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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很快过去,秋老虎开始肆虐。
天气燥热,孙擎风在厨房帮工,身上总带着油烟味。
金麟儿常须饮血,纵使日日清洁身体,却免不了会带上禽畜的腥膻气。
师兄弟们都是清心修道的人,彼此间没有太密切的交往,关系清淡如水,闻到金麟儿和他大哥身上的怪味难,免感反感。
而这两兄弟相貌平平,出身低微,举止有些古怪。弟弟薛念郎,从没有展现出任何过人之处,却能被掌门收作入室弟子,更加让人嫌恶。
金麟儿偶然听见旁人谈论自己古怪,羡慕自己运气好,因知道他们不明真相,仅是一场误会,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想寻个机会,同大家相互了解、缓和矛盾。
但有一次,他同几个对自己抱有敌意的师兄弟相谈,或许是没注意说话的分寸,惹得对方不快。
那几人对他直言,竟说孙擎风满身煞气不像好人,还说他举止粗俗不配入道门。
金麟儿十分生气,与那几名弟子争执起来。因为没学过武功,轻易被人被推到在地,但担心控制不好体内真气,轻易还击会伤人,他一直隐忍退让,并不与人纠缠。
这一幕正好被执法长老张清轩撞见,那几个欺负人的同门恶人先告状,金麟儿还没能解释,已被长老处罚,禁足于洞府半月。
金麟儿心中疑虑未消,本就无心学武,只向周行云解释了两句,而后借了几本经卷,回到积云府纳凉读书。
孙擎风并没有责备金麟儿,反倒为他的冷静理智感到欣慰,告诉他:“旁人的看法,你无须介怀。一时的胜败荣辱,则更加无关紧要。今次,你做的不错。”
金麟儿:“可你不是说,我的命很重要?”
孙擎风:“他们想要伤你,或是杀你?”
金麟儿摇头:“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易地而处,若我自己优秀又用功,但师父却更喜欢一个草包,我只怕会更生气。这回是我交浅言深,说了他们的不是。”
孙擎风:“这倒不像你会做的事。”
金麟儿:“他们说我,都是实话,倒没什么所谓。但我不喜欢听他们说你的不是,我真的有些生气。”
孙擎风:“守住秘密要紧,若没有危险,自当隐忍退让,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叫省时度势。若他们想对你不利,你就不必顾忌其他,这叫以直报怨。相比起来,你上回故意以身范险,则是愚蠢至极,懂?”
金麟儿正容道:“懂了。”
孙擎风摸了摸金麟儿的脑袋,算是同他和解。
他侧头望向远山,随口道:“我上回说了些气话,不是真想打你。莫生气,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