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卿(5)
姜燧指了指他桌子上的史书,说:“儿臣最近在读那些。”
小太子又说了些更详细的内容,姜山保倒是挺熟悉的,他山大王出身不识字,当年,石云暖教他的也是这一套。
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教自家儿子,还是这一套。
想到过去,姜山保微笑,但很快,这点笑意又被他隐去,过去有多好越反应出来现在有多可笑。
“是你自己读么?”
小太子回答了不是,说是跟着后面的石先生读书,他看姜山保心情不错,拉着姜山保手说:“我以后还能找他吗?”
“当然可以,”姜山保小,又问,“你喜欢他讲的吗?”
“喜欢。”
“那就好好听,”姜山保说,“我先不给你找别的老师好不好?”
小太子重重地点头,姜山保示意太监送他回去,又吩咐大太监:“带我去石伯知那。”
石云暖最近日子很痛快。
小太子算是一个好学生,他被软禁在这里也实在无聊,有个人陪他总是好的,因此也不吝多教小太子些东西,有时候讲上瘾了,一不小心就带出来往事。
看着那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石云暖不着痕迹的换了个话题。
每天上午画会画,下午带带小学生,晚上看会书,也不用忧心国事,石云暖感觉自己都快要生锈了。
还好他还没彻底废掉,姜山保就带着阴沉沉的脸色进来。
石云暖当年还会装一装,回康国那几年娇纵性子渐长,又想着现在自己还有什么可求的,就瘫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更不要提什么出迎。
当然姜山保也没指望他出迎。
他带了棋盘棋子,放在石云暖面前,说是请求却是命令:“伯知有空,我们下一局吧。”
石云暖看了眼棋盘,缓缓摇了摇头:“不了。”
就在姜山保说话的功夫,棋子已经被摆成熟悉的样子,那是姜山保出征元国前,他俩的残局。
只下到一半,就因为国事两个人停手,当时他们约定,等姜山保回来,再续这局,可转眼就这么多年了,石云暖真的没想到,姜山保居然还记得。
“下一局。”
这就是直接的命令语气。
石云暖看了他一眼,无所谓的掂子,但根本没有好好下,随便走走而已,姜山保脸色越来越阴沉,一挥袖,彻底乱了棋子。
“往事不可追,”石云暖平静地说:“陛下已经是天下之主了,某一介罪臣,如此而已。”
他说完这句话微微俯首,心里知道最近的痛快日子,恐怕是回不来了。
第15章
姜山保隔着棋盘看他。
他来这里是找石云暖叙旧,是想一起回忆过去的温情脉脉,那是多好的时光啊,可石云暖甚至没有给他说的机会。
石云暖太敏锐了,在他开口之前,先死死堵住他未出口的话。
真是可恨。
石云暖从椅子下来,跪在地上俯首,他说陛下大恩臣感激涕零,然往事不可复……他顿了顿,想着要不要委婉一点说。
“说完了吗?”姜山保打断他。
“还没?”石云暖愣了愣。
“那就闭嘴。”
姜山保转身,似乎是想离开,然而又沉默着一动不动,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他也眼睛酸涩,才缓缓转身。
“起来吧。”他低低地说。
石云暖站起来,看了他一眼,独自走进内室。
窗外又是大风雪,姜山保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过去已经回不来了。
他曾经无数次畅想,假如郭谦和石云暖没有一死一降,君臣相得,该是怎样的幸事。
他知道自己念旧,念旧的人多多少少会美化往事,但石云暖太狠了,把一切都撕开,对他说,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他甚至能想到石云暖的腔调,那张一点也看不出来岁月的脸上带着薄薄的笑意,说陛下别傻啦,你面前的不是你敬重的谋主,是敌国的丞相如今的罪人而已。
可石云暖怎么可能真的只当过敌国丞相亡国罪人呢。
姜山保呵出来一口气,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远方一点点烛光。
姜山保没有来得及伤感太久。
正旦还没有过,三娘子就不大好了。
小太子也不乱跑了,侍奉他母后,姜山保见他的时候,这孩子眼睛总是红红的。
他心里一软,温声说这里有父皇呢,别担心。
却说不出口三娘子能好好的。
三娘子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的生病,姜山保也知道为什么,有几次姜山保看见她望着远方的故国,目光缠绵。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小小的国家早就没有了,姜山保也只能当做不知,命她身边人多多开解她。
这样又拖了不少时日,三月初,皇后崩。
姜山保听着那长久的哀声,忽然凄凉一笑。
又少了一位故人。
石云暖依然被软禁了,只能在院前洒了一杯浊酒祭奠故人。
他如此清晰的知道有些时候真的天命难违,命运总会引导着走上同一条道路。
天不是很好,下着蒙蒙细雨,是他熟悉的天气,包括这熟悉的地方,总能勾起来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时间不早了,他忽然想到,又是一年过去,一年又一年,时间可真快。
就在他唏嘘光阴的时候,姜山保来了。
还是要他陪下棋,这回石云暖没有拒绝——他不信姜山保只是要他下棋,果然,在胜负难分的时候,姜山保指着那棋盘,忽然问他:“我不打算囚你了,你要出去么?”
石云暖并不惊讶,只是说:“不了。”
姜山保也只是点点头,他说:“那大郎你多照顾一些,不妨多教他一些东西。”
石云暖有些惊异:“为何不择太子太傅,命太子好好读书?”
“我不是已经择了么?”姜山保回答,“下个月我要出京,巴蜀乱了。”
天下乱了太久,不平之心的人太多,姜山保不打算继续解释,石云暖也没有再问。
石云暖牵起一丝笑:“自然。”
已经到这时候,他不能再回绝了。
第16章
巴蜀的这场动乱,端的是声势浩大。
康国投降的时候,有两个地方不平之声最重,一个是巴蜀之地的蜀州,另一个是靠近都城的陵阳城。这两个地方,前者依靠天险,对康国也早就不平,康国投降,关他们什么事?另一个常年受康国军队庇护,大多子弟也从军,比都城的达官贵人对康国的归属感还强。陵阳城子弟被王才德献计,分而化之,这些人大多从军,那就把他们调的远远的,派去作战北地。蜀州太守却是个滑头,知道自己不足抵抗姜山保大军,果断投降,但他暗暗煽动民意,百姓奔走泣告:太守不能留在这里了!
蜀州易守难攻,姜山保匆忙之下,便接受了蜀州太守的投降,安抚民意,仍命他做太守,并且许诺:君若不反,我不过问蜀地。
但太守做这些,肯定不是为了就当个太平太守。
所以他反了。
姜山保先派了刘山,结果这位大将军却根本啃不下硬骨头,姜山保心里火大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出山。京城说是太子监国,实际上是丞相王才德守着,军政要事发加急,他带着军队奔赴巴蜀。
太子还小,大家也都知道,因此下午他依然跟着石云暖学习,上午倒是要替父分忧,坐在大殿上听那些听不懂的争论。
姜山保走了两个月,京中终于暗流汹涌起来。
京中是有宵禁的,但假如有人从天上看,就会发现这所谓的宵禁形同虚设,人流在缓缓的移动,新王朝的贵族们在夜晚窃窃私语。
这些宅院的灯光忽明忽暗,除了深宫中幼小的姜燧以外,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六月初,姜山保终于显出来胜利苗头。但千里行军,又是进攻,军士大多疲惫,至少也还要一个月。
一个月,够做很多事了。
六月初,大将军刘山逼宫。
他的军队这时候并不在城内,但没有关系,姜山保对他们向来宽容,他自己的私兵,就足够逼迫这个冷清的宫殿。
他毕竟是不敢直接面对姜山保的,打得也是控制京城,断姜山保粮草,然后徐徐削弱,等自己坐稳这位置。这一切没有什么问题,除了他忽视了一个人。
刘山现在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太安静了,他刚刚进入皇宫,这幽幽九重宫阙,寂静的仿佛死去,战场上锻炼出来的直觉让他暗叫不好,挥手示意众人后退。
可惜迟了。
一支玄铁箭射穿他前胸,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让刘山措手不及,这漆黑的夜晚,宫中哪里来的神箭手,竟能夜视!?
一束束火把亮起来,在高台之上,石云暖放下手中长弓,从容道:“骄兵必败 ,刘山若不是这些年生了骄纵之心,根本不会只带这些人进来,太子可要记住了。”
姜燧颔首,恭敬道:“学生懂得了,老师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石云暖眼睛微微弯起,他的眼睛映着火光闪闪发亮,他道:“该是你的,别人几辈子也拿不走。”
这句话里的你,指的明显不是年幼的姜燧,而是刚刚攻破蜀州,杀了太守,飞奔回来还在路上的姜山保。
第17章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京城又一次恢复了平静。
姜山保接到消息,快马加鞭一路赶回来,只花了三天。
这三天,说是太子执政,但京中人都知道,站在不谙世事的太子身后的,是那个被关在深宫里的前丞相。
金吾卫将军韩康成闻着这京里的空气都带着血腥味,他走进暖阁,石云暖正在教姜燧看折子,他还是从容不迫的样子,见了他颔首:“敬之来了。”
韩康成向姜燧行礼,有意无意的把石云暖罩进行礼范围,他道:“陛下应该快回来了。”
“大概明早就能到,若是赶急,今夜凌晨说不好就到了。”
石云暖说完判断,忽然还了一礼:“此次动乱平定,全赖将军。”
韩康成避身,不敢受这礼,他道:“没有先生神机妙算,某怕是措手不及。”
石云暖身上没有官职,你让韩康成叫他娘娘,韩康成是说不出口的,因此就含含糊糊的叫一声先生。
半月前,太子忽然宴请他,疑惑的韩康成赴宴,却发现宴上还有一个人。
老朋友石云暖。
韩康成惊愕又尴尬,但石云暖却不是和他叙旧的,石云暖开门见山,向他说明了京中情况。
韩康成惊讶无比,石云暖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他又瞥到石云暖身边的姜燧,自以为找到了原因。
怕是太子这里的消息泄露。
他却不知道姜燧心中也是惊讶,姜燧是年幼,不是不懂事,也知道这位一直教自己东西的石先生似乎身份敏感,怎么会给什么机密奏折?
或者说,他自己还是个稚童,姜山保都没指望他做什么,大臣上书又多多少少卖弄文笔,他自己连字都不一定认得全,说什么告诉机密?
韩康成也知道事关重大,但石云暖与他早就不是同殿臣,他也不好直接答应,只是说:“我自会查明。”
石云暖含笑:“多谢将军了。”
第二日,韩康成就被王才德找上了门。
他到底是个直臣,最后还是顺了石云暖的要求布置,果然把这些人一网打尽,大庄朝的大半旧臣都参与了这次密谋,简直令人胆寒。
而更让韩康成胆寒的是,石云暖没有一处出错,无论是布置,收网,甚至是最开始直接找他,他从哪来的情报?他又是怎么做的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