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卿(4)
姜山保笑:“你是在骂我不敬士子。”
三娘子性子直接,能绕到这一步已经出乎姜山保所料了。
他没等三娘子说更多,摇头道:“你莫要再提了,礼戴士人,也要是贤才,至于叛臣……”他指了指那克城菜色,“回不去就是回不去,这饭,到底是吃不下去了。”
他说完,起身披上斗篷,窗外还是寒风,大太监颠颠的备好御辇,一行人转眼间就消失了。
三娘子目送姜山保远去,沉默不语。
两个乖觉的大丫头已经请来了小太子,这孩子在母亲面前还没那么木讷,乖乖叫了母后,又问:“母后是在愁什么呀?”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撞到三娘子眼里,三娘子忽然想:这可真是个好孩子啊。
可我守不了他太久了,三娘子搂住小太子,等我守不住他了,他和他的父亲又不亲近,我儿该怎么办呢?
小太子无知无觉,叽叽喳喳的说今天做了什么,他的声音里还带着奶气,这孩子命好,没赶上连年的征战,一出生就是庄国的太子,如今是这大庄朝未来的主人。
他必须守住他的位置,三娘子手指拂过小太子后颈,心想,他是没有退路的。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出现了。
第11章
姜山保心里不太是滋味。
他到底还是怨石云暖的,这人藏的太深了,当年他给康国递国书,却只得了一句蒋家弟子。
蒋家弟子,蒋丹生的关门弟子 ,他忍不住多想,那石云暖对自己到底有多少真心?不错,他们是共处了七年,但再遇见他姜山保之前那么多年,石云暖都是在康国长大的,是生长在蒋家,教导着忠君爱国之词。所以他也就什么都不能说了,只能看石云暖给康国做国之柱石。
辅佐了老国君三个月,就被托孤辅佐太孙,康国和一统了北方的庄国一打就是四五年,一年又一年,第一年还想着要那人肯回来,仍许他丞相,不想做文臣,就当大将军。第二年收到冷冰冰的文书,心里忽然来了气,想着这种叛臣,一定要千刀万剐。等到真的囚车入京,看着昔日风流儒雅的故人落魄如此,心里到底还是软了。
他去看石云暖,对方只说了句:“你该处死我。”
他就忽然来了气,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风,直接提了人扔进宫里。
从皇后到重臣一个个都想知道他是在什么,但姜山保自己也想知道,他不但对自己疑惑,也对石云暖疑惑。
他有太多事想和石云暖谈一谈。
他带着窗外的寒风进了宫。
对方背对他坐着,大概是在发呆,还是一身蓝布袍,倒是比前些时候长了些肉,看起来舒服多了,听见响动,他也没有转身,只是问了句:“陛下来做什么?”
声音别那么紧张,可能会显得从容一点。
“你觉得呢?”
他来找石云暖,除了叙旧和问话,难道还能做别的?想到皇后那句话里有话的礼戴士子,姜山保心里憋气,石云暖一个叛臣,他问问话又怎么了?
石云暖却没说话,沉默良久 ,指了指屋子:“既然是罪臣,本来应该任君处置,只是……”
姜山保气极反笑:“我一没有打你二没有骂你,你吃吃喝喝现在倒摆起谱了?”
石云暖装了这么久,也实在憋不住,一个转身,怒道:“我是不敢接安平侯,今天接了明天怕不是就被毒死了,你又只给了我另一个选择,我能怎么办?只是陛下要是喜南风,多的是貌美体娇的少年愿意,何必要我侍寝。”
姜山保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信息有什么错误。
哭笑不得,他正打算解释,忽然想到,石云暖在愤怒,在发抖,这是机会——他自认对石云暖还是有点了解的,这人心理素质极佳,错过这次机会下回估计就没啥反应了。所以就开口说:“那我们先谈一谈。”
石云暖深深看了他一眼,开口说:“好。”
谈话这种事,只要有其中一方不愿意好好做答,迟早都会变成不欢而散。
姜山保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石云暖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无奈的想,这么一会儿,石云暖没有多透露一个字,当然,表面上他有问必答,但说的几乎都是废话。
“你到底在想什么?”姜山保烦躁道,“我只是求一个答案!”难道你觉得我还会对你做什么?
他太焦躁了,假如他这时候冷静一点,仔细观察石云暖,就会发现对方的神色非常奇怪。
那是一种神奇的表情,应该是纯粹的欣赏,但假如仔细看过去,又会发现隐隐的不满和疯狂。
第12章
自那以后,姜山保再来没来过。
石云暖最近也忙,太久了,他忘了不少东西,这些日子都要细细记下来,在旁人看来就是他每日不眠不休的作画。
姜山保听说了这事,便命人给他送去上好的颜料宣纸,以及一个匣子。
石云暖看着那匣子,挑了挑眉,应了一声:“谢过陛下了。”
他亲手抱着那匣子去了书房,打开细细翻看。
是他当年画的,姜山保居然难得细心,把这些还保存着。石云暖面上露出一些怀念之色,一张张翻看着,看到见了匣底,才微微皱眉。
少了一张。
但他也没有多想,只道是遗失了,把最近画的也放进去,随便拿了本史书翻看起来。
他这说白了,好吃好喝的软禁着而已,石云暖倒是好奇得很,姜山保到底要如何。
姜山保还没来,先来的是太子殿下。
小小的个头,姿态却学了三娘子的贵气,和他父亲并不是特别相似,马上皇帝的独子,年幼,风度翩翩,没有他父亲的剽悍,多了一点点软糯。
石云暖是没有见过这孩子的,也有那么一些好奇。太子向他行了礼,说是母后让他来的,说石先生高才,她最近身体不便,想请先生代为照顾。
石云暖心里惊异,他一个叛臣,一无风骨二无功绩,真是承蒙三娘子看得起!笑着就要推拒。那小太子却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仰望着他。
虽然都说他长得像三娘子,但石云暖却硬生生看出来三分姜山保的样子,但不是现在的姜山保,而是更久远以前的姜山保,他心下一动,到底是应了。
太子如今还没有正式读书,只是年幼童子,石云暖也不知道怎么陪小朋友玩,索性拉着他看史书,就当是讲故事了。他口才好,当年也是能凭着一张嘴挑起内乱的人,小太子听得入迷,最后竟天天来找他。
后来又不知道怎么,看见了石云暖的颜料和画纸,就央石云暖教他画画,这回石云暖却拒绝了,摆摆手,说:“这是无聊消磨时光的东西,太子切不可沉迷这些。”
这些姜山保自然也知道,他无可无不可,他不讨厌太子,但也算不上喜欢,只是国本大计,到底几位重臣也知道了。
王才德等几位丞相联袂二来,请小太子尽早束发读书。
“太早了吧,”姜山保愕然,“他才多大呢,能听懂什么?”
见姜山保还不明白,王才德上前直说:“臣也不是不懂陛下之意,皇后为难得的奇女子,太子耳濡目染,也是好的,只是臣等听说,太子殿下如今……却与安妃走的近了。”
安妃两个字,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姜山保听懂了,于是一阵大笑:“石云暖开个蒙还是没问题的,诸卿不必担心。”
他说的有信心,下面的大臣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只余苦笑了。
第13章
再过了些时日,连石云暖也感觉不对了。
他命大宫女给三娘子捎去口信,说他反骨叛臣,为人不齿,殿下年纪尚幼,当多与忠直之人相处,至于他自己,担不起教导殿下职责。
大宫女领着懵懵懂懂的小太子回宫,悄悄回了话,三娘子却是不以为意,仍是吩咐大宫女第二日领着小太子去。
大宫女终于忍不住了,便道:“娘娘,这石先生不管当年如何,这几句话是真的为您和殿下考虑的,殿下也渐渐大了,娘娘为何不请陛下择太子太傅,领着殿下读书?”
三娘子看这宫女,叹气:“你也是一腔忠直,罢了,我便解释给你听,这么多年来,陛下待我如何?”
“自然是万般的好,天上地下第一好夫君。”
“不错,但照你看,他可曾流露多少深情模样?”
大宫女不知道如何回答,如何回答?相敬如宾,不越半步,也就是如此了。
“他那个人呀,最是念旧,又最是看重第一个,”三娘子悠悠道,“他小时候养一只雀儿,不吃不喝死了,都要哭上几天,可也就那第一个。”
三娘子似乎回想起来什么,遥望窗外:“我是他发妻,我在一日,我儿自然一日无事,可我儿像我多些,待我去后,宫里新入了年轻女子,生了肖似他的儿子,我儿又该如何?”
其实她也知道,若是姜山保真的看中第一个,第一个太子,一般也是无虞的,但为母者,未免多想几分,多忧虑几分。
“我再问你,你觉得那位石先生所做之事,有多少是陛下厌恶的?”
这个宫女却是知道,忙答:“廉城尽降,都城失守,他做了叛臣,令人不齿。”
三娘子摇头:“不然。当日他若不降,廉城被屠尽,陛下也是理解,但……后来几次,陛下欲与康国换了他回来,有一次居然愿意割让一州,却是他自己回绝了,说在康国一切都好,果然不久,他便做了康国丞相。”
一州换一人,宫女大骇。
“这件事,随着陛下的旧臣多多少少都知道,因而石云暖不能当侯,当年陛下敢用一州换他,如果他入了朝,别人该如何自处?”
“陛下少年起事,第一个武臣,是已故的大将军郭谦,第一个文臣,你今天也见过,三朝丞相,教一个我儿,足够啦。”
她没有继续说下来,再心腹之人,剩下的也不好说。石云暖那点事,也就陛下在意,但症结也就在陛下在意这点上。
他若是要辩白,多的是理由,一句当不起陛下一州之地,细细剖白,姜山保会不心软?姜山保一代豪杰,会想不到这种可能?
但姜山保就是生气,气的不管不顾,拒绝了谋臣们稳打稳扎的劝阻,一力前进,几年内就破了康国。
大军推进的快,多多少少根基不稳,因此各地不时仍有烽火如今朝上仍是武人当道,姜山保也心软,不愿诛杀功臣,三娘子有时也心惊胆战,唯恐朝不保夕。
姜山保能做到这一步,现在还把石云暖扔进了宫里。
三娘子这阵子忍不住多想,莫非姜山保与石云暖之间,有什么更隐秘的关系?只是她当年蒙石云暖道出大女婿叛心,逃得性命,不愿意多想,但现在……
她看着风雪交加的窗外,想着:这样也好。
要是真的姜山保是个痴情人,那也好,至少那是个男子,我儿的位置,自然稳固些。
第14章
姜山保虽然和儿子不是特别亲近,但肯定不算不关心。
他那天说的是实话,石云暖开个蒙还是足够的,他们好歹共事这么多年,石云暖才识他信得过。
但奈何大臣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劝阻,姜山保这天下朝,便要亲信太监把小太子带来。
小太子大名姜燧,但宫里真的叫他这名字的几乎没有人,姜山保也是道:“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大郎了,他现在在哪?”
皇帝都这样说了,底下还不知道他的意思么,没过多久,小太子就进了御书房。
他披着小小的斗篷,规规矩矩的行礼,姜山保笑着把他抱到自己膝上,问他:“大郎最近在做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