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他人人喊打(162)
这身份从前于燕迟来说是阻碍,在当下却是关键。
这是齐人的江山,齐人的土地,叶红玉在齐人心中更是枭雄一样的人物,若齐人之中再无人可扭转乾坤,那么接下来齐人向着谁,谁能在他们面前说上话,谁的赢面就大。
夜幕降临,那饱受战争侵害,伤痕累累的大地上鬼火狐鸣,百废待兴,民众如干涸土地盼着雨水般,盼着明君救世。
趁燕迟与乌兰正商议军事,季怀真避开众人,一瘸一拐,孤身前往獒云的营地中去。
帅帐外的守卫正要拦他,却听帐内的獒云命令道:“让他进来。”
獒云背对他而坐,正将什么东西收起,季怀真只瞥了一眼,便看清那是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马,边缘光滑油亮,显然时不时被人拿出放在手上把玩,是最常见的父亲雕给儿子的小玩意儿。
季怀真问:“那是苏合可汗做的?”
獒云冷冷看过来,阴沉道:“季大人来做什么?总不是为了关心我这败寇如何思念父亲吧。”
见他一副心灰意冷的受挫模样,季怀真莞尔道:“大局未定,只是鞑子被你们打得还不了手而已,你如何就是败寇了。”
“有话直说,你们齐人说话就是弯弯绕绕太多。”
季怀真开门见山道:“我要你把武昭帝交给我,你想做的事情,我帮你办到。”
獒云回头看着季怀真,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那轻慢目光仿佛在说“你一个瘸子还想斗倒瀛禾”,但意识到季怀真并不是在夸夸其谈,眼中嘲弄之意很快消失殆尽,逐渐认真起来,突然笑了笑,摇头道:“他是燕迟给我的筹码不错,却也是个烫手山芋,他是大齐的皇帝,注定活不长,谁把他杀了,谁就是齐人眼里的众矢之的。”
“你说得不错,谁杀了他,谁就是众矢之的,可你们夷戎人的眼中钉,在我这个齐人手中却是能发挥大作用。”
獒云眼睛眯了眯,若有所思地看着季怀真。
一阵沉默之后,他从怀中掏出串钥匙,交予季怀真手中,又道:“你入京之后,我会想办法与你传递消息。”
言下之意,竟是不会和他们一起回上京。
“你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
季怀真正要转身离去,又听獒云道:“季大人,你斗不过他的,趁着还未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学我尽早给自己找条后路。若是日后你与燕迟能留下性命过上过避世的生活,说不定已是我这大哥手下留情。别再想着加官进爵,过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了。”
“加官进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前我要这些,现在不要了。”
帐外的风吹进来,吹得季怀真发丝飞扬,他伸手一挽,不知想起什么,微妙一笑,沉声道:“是人就会有把柄,是人就会有软肋,瀛禾用‘情’算计苏合,算计燕迟,焉知自己就不会被‘情’算计?只要他心中还有所念之人,所求之物,我就一定还有机会。不说反败为胜,但我就算舍出这条命,也要……”
也要为阿全挣出个未来,为燕迟挣出个凭栏村来。
季怀真不再多言,抬脚往燕迟的营地中走去。
他走路一瘸一拐,一深一浅,左腿残了,右手废了,国破家亡,本是人生最失意最狼狈之时,肩膀上压了千斤重的担子,可步伐却无比轻快,向那亮着灯盏的营帐步履生风地去了,因为他知道里面有他可为之奋斗争取之人。
季怀真心中的那簇不信命不信天的野火,见风就长,又蹭得烧起来了。
营帐内,燕迟怔怔地坐着。
他面前的托盘中正摆着一枚染血的箭头,乃是从苏合体内取出的。听见季怀真回来的动静,只微微侧了侧头,沉声道:“我的人打探到消息,上京那边还没有传来大齐太子被擒的消息,应当是他将此事压下去,只把阿全秘密带回,既如此,阿全应暂时是安全的。他也没有自立为王。”
“他想让我跟你一起,回上京去。”
季怀真从后头绕了过去,拿起那根箭头仔细一看,看了眼燕迟的神色,斟酌道:“这箭怕不是鞑靼人射的,他们怎可未卜先知苏合可汗会亲自前来。”
他将那箭头递过去,上头暗色血迹令人触目惊心,就是这一箭夺去了燕迟父亲的性命。
燕迟沉默着接过,父亲临终前的一番话也佐证了季怀真的猜想,他明知此处有诈,为了两个儿子的性命,为了夷戎未来的局势,却还是来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乐此不疲地纠正燕迟,不让他喊父王,而是喊他爹了。
那当了大将军,早已能顶天立地,以一人之力救万军于水火的拓跋燕迟在这一刻又突然变回燕迟,变回那只羽翼未丰的燕子,他似还置身于凭栏村一样,思念父亲,却不敢在叶红玉面前提及,只下意识模仿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那带着干涸血迹的箭头被他狠狠握在手中,逐渐陷肉里,扎出血来。
季怀真见状,慌忙上前把燕迟的手松开了,厉声道:“别犯傻!”话音未落,就被燕迟拦腰抱起,背对着坐在他的他腿上。
这个拥抱并不舒服,燕迟胸前冰冷坚硬的铁甲抵着季怀真的背,他的胳膊死死箍住季怀真的腰,脸埋在他的背上,那里的布料很快变湿,变热。
先是一两声哽咽抽泣,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燕迟哭声悲怆苍凉,像茫茫大漠中痛失挚爱的头狼。
“我只是恨他对我母亲不公,我只是恨他辜负我母亲!我……我……我不想让他死,”燕迟泪眼朦胧,语无伦次,“我想杀了他, 我想杀了他!我恨他……他怎么能下得去手,怎能狠下心,可是……可是他以前豁出性命救过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来“他”去,一番胡言乱语,该懂的人却懂了。
季怀真慢慢伸出双手,用他那早就无法抓握的右手,覆盖在燕迟的手背上,说道:“……你怀里搂着的这个人是真的,脚下踏着的这片地也是真的。”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
手足之情是真的,对权利无与伦比的渴望更是真的。
这场战役没有赢家,季怀真失去了姐姐,燕迟失去了父亲,阿全失去了母亲,白雪失去挚爱,烧饼再也无人可唤“小佳师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这些更是真的。
季怀真挣扎开来,在分开的一瞬间又转身抱了回去,死死搂住燕迟。
燕迟哽咽道:“你不能跟我回上京,太危险了。如今是新老政权交替之际,我大哥需要一把刀替他出头,他会用阿全要挟你做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情。”
季怀真笑了笑:“好,那我明日一早便动身启程,带着白雪找个地方躲着,就等燕迟殿下把我外甥平安送回来。只是我劝你走之前将我另一条腿打断,手也废了,因为只要我能下床,能跑能跳,便是爬,也要爬回上京。”
燕迟又不吭声了。
季怀真继续煽风点火:“你把我关起来,就跟我关陆拾遗一样,一日三餐有人伺候,如此才可保证没有一个叫季怀真的跑回上京给你捣乱。”
“你怎么总是这样。”燕迟抬头,将他一看,那漂亮眼睛中泪痕尤在。
见他这样一哭,季怀真方有些心猿意马。
有些在这两年间错过的东西正被逐渐填上。
“殿下,你就死心吧,这天底下能管住我季怀真的人,还没出生呢。瀛禾要我做他的刀,我就做,只是我这把刀疯起来谁都砍,便看看他有何本事可以用我这把刀。”季怀真笑了一笑,又低下头抱着燕迟。
两个孤寂残缺的灵魂终于归到一处,由爱恨黏合,骨肉欲望做浇筑,你争我夺互不相让的算计做支撑,再分不开了。
几日后,獒云和燕迟分开,带着他的兵马一路往北走,谁也不知他去往何处,又要做些什么。
临近上京,一人在必经之路上早早等着,前来接应。此人一身素衣,头发极短,身后站着不少士兵,不知是要保护这人,还是要看守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