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钧侯[重生](25)
萧桓垂眸看着林熠,这一回,他早早到了林熠身边,不会让他那么苦了。
林熠抬眼看向点将台上的萧桓,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一瞬间又是灿若阳光:“好累啊。”
就像出门疯了一天的小孩回到家一样。
萧桓心里一软,俯身朝他伸出手,林熠握住他手掌,足下一点,轻轻跃上点将台,身上微热的气息。
算下来,这一天林熠用心良苦,让九军部上上下下全体训练量加到了三倍,一直到晌午,把所有人练得再也浮躁不起来了,连议论彭陌究竟出了什么事的力气都没剩下。
中午,贺定卿跟林斯鸿商议完事情,去营中各处查看一番,只觉得这里氛围很踏实,与林斯鸿紧急调令里所言并不一样,还觉得有些奇怪。
林熠去主帐,见林斯鸿静静坐着,似乎在沉思什么。
“彭陌审完了?”
林熠斟了茶,又把亲兵刚才重新热了准备端来的饭菜放在林斯鸿面前。
“审了一半,他说得累了,我也审累了。”林斯鸿拾起筷子随便吃了几口。
“你告诉他当年彭老将军的安排了吗?”林熠问,“他会不会悔过?”
“他当然会后悔”,林斯鸿说,“他对昭武军和燕国是忠诚的,只是对我有芥蒂。”
“你只是遵守了对老将军的承诺,没有告诉彭陌。当时的情况,压制彭陌就是保护他,否则他必行陷入军中权力争斗,这件事不能两全。”
林熠觉得林斯鸿心情不佳。
“已经过去的事,便谈不上什么后悔。”林斯鸿笑笑,“但是,姿曜,有时为了大局,背离一份承诺,或许也没有错。”
林熠想起来什么,便问道:“爹,你认识邵崇犹么?”
林斯鸿摇摇头:“似乎听说过,但并没见过。”
林熠顿了顿,又问:“那如果有一天,你要托一个人去帮我,会选什么人呢?”
林斯鸿似乎觉得这问题很有趣,笑道:“自然是陛下。”
林熠怔住了,他恍然大悟,没错,林斯鸿替他寻求的唯一支持,就是永光帝,圣心难测,却也是这世道上最说一不二的。
他心里一下子充满了疑惑,上一世他在北疆,邵崇犹来帮他,难道并不是奉林斯鸿的命令?
可邵崇犹整整在北疆五年,会有什么缘由让他这么做?他背后另有其人?
又或许,这时候林斯鸿只是还没见过邵崇犹而已,若认识了,有了交情,便还是会托付邵崇犹去帮他。
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林熠有点头疼。
林熠重整了九军部的河山,深藏功与名,傍晚和萧桓回了主营,他回帐收拾了东西,出来找费令雪,见费令雪和萧桓拿着一张图稿商量着什么。
林熠觉得这些天里最安逸的,就是每次去骚扰完林斯鸿,回来在一旁懒懒散散吹着春风,看着萧桓和费令雪改图稿、做木工、谈事情。
如果让他把生命停留或回到某个时候,他会选择这样的时刻。
萧桓和费令雪抬头看见他,林熠笑笑,扬了扬手里拎着的两坛酒:“令雪兄,我们明日就往南边去了。”
三人到林熠的帐中启了酒,天南海北的聊,从外域岁贡到南海的港口,从前朝的战事聊到今年的新茶。
“下一次你们回来,或许能看见造出的擎云臂了。”
费令雪酒量浅,月上中天,便告辞二人回去休息。
萧桓去送费令雪,林熠兴许是累了,半醉着靠在毯子上,却一闭上眼睛就是前世的场景。
他看到初至昭武军第一年,各军部都换了血,局势紧张,他身边没有任何可靠的人。
一次不得已之下,他带着百名死士,孤军犯险,潜入被敌军占领的边城。
城中火光大盛,满天橙红比晚霞还刺眼,撤出去之前,北夷人毫不意外地发现了他们,无数敌军围堵。
林熠武功高强,但万军孤城之中,根本护不住所有人,那些至死都闭不上的眼睛,犹在面前。
这些原本已尘封多年,即便上一世也很少去回想。
或许因为白天练兵的时候突然让他回到旧日的状态,此刻纷纷浮现。
萧桓一回来,就看到林熠似梦似醒,眉头紧紧皱着,立刻上前把他唤醒。
林熠茫然地睁开眼,片刻后重重松了口气,觉得身上都没了力气。
“这是怎么了?”萧桓干脆把他直接抱到床上。
“最近酒量不行。”林熠半开玩笑道,缓了缓,又去洗漱一番,好歹稍清明些,回来往床上一倒。
萧桓不放心他,留在帐中,睡在林熠身边。
林熠一躺下,醉意便翻倍,那一点清醒也变得不怎么够用。
前世雨里来血里去,到头来,被风言风语画出了一张恶鬼的皮,虽说不愧不悔,却也不过一场空。
隔世的苦翻涌起来,丝毫没有褪色。
他黑暗中半梦半醉,抓着萧桓的袖子,额头抵在他肩旁,迷迷糊糊低喃着。
这一生,做到无愧于天下人并不难,难的是无愧于身边人,而最难的,是无愧于自己。
北疆的冬天一片荒芜,只有寒风和霜雪,他度过六个那样的冬天,心都被这里的风磨成了石头。
这颗顽石之心,似乎配不上世间的任何温情了,只有千夫所指,百世骂名,竟然也慢慢习惯。
萧桓静静把他揽在怀里,听见他低声道:“顽石之心……怎么还是疼呢?”
“姿曜,明天随我回江南去,好不好?”萧桓温声在林熠耳边道。
林熠似乎被他的声音牵引着,从梦魇里摆脱了出来,粗粝透骨的北风化作江南温柔水雾,他无意识地微微点头,往萧桓怀里靠了靠,终于安睡。
第29章 缙之
林熠醒来时有些头疼,上一世他也算千杯不倒,喝酒一贯随意,重生后这年纪的自己,酒量还是浅了些。
林斯鸿从九军部赶回来跟儿子道别:“姿曜,这次去金陵,就三件事:见了皇上礼貌些,犷骁卫惹事你就揍回去。”
林熠点点头,问道:“还有一件是什么?”
林斯鸿抱着手臂,上下打量林熠一遭,笑道:“儿啊,你年纪也差不多了,听说宫里最近在给阙阳选驸马,你招子放亮,脚底灵活点,千万别被选上。”
林熠:“……”
阙阳公主是如今最尊贵的皇族女眷之一,有多尊贵,就有多可怕,脾气之暴戾,可谓女中修罗,别说林熠,卢琛明那样自傲狂妄的人,也得低头绕着阙阳走。
林斯鸿慈爱地看着儿子,语重心长补充道:“若是被选上了,你就安心当个倒插门驸马,多多保重,不用惦记咱们家里了。”
林熠原本满腔不舍,对他爹准备了一堆唠叨,此刻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扶额道:“爹……别闹了。”
萧桓刚好过来,听见这事,笑道:“林将军放心,阙阳公主不喜欢会武之人,姿曜不会被选中的。”
“那就好。”林斯鸿闻言,喜气洋洋地点点头,又看看萧桓,似有所指,笑笑说,“姿曜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阮公子包涵。”
萧桓温和有礼,不动声色道:“林将军客气了。”
林熠见林斯鸿对萧桓这么郑重其事,翻身上了马,笑嘻嘻道:“我俩好着呢啊,爹,军务忙,你和姐夫都注意身体。”
上一世,林斯鸿是因为彭陌这根从内蛀蠹的梁柱,才在战场上受制于敌,否则柔然十三部哪能如此轻易围杀他。
彭陌的事一解决,这两年内,北大营乃至北疆,再没什么威胁得到林斯鸿的事情,林熠也就放心下来,不需牢牢守着林斯鸿了。
林熠和萧桓启程,便按先前约定好的,先去江州,到萧桓家暂留,再往皇都金陵去。
顾啸杭和封逸明已经到了金陵,上回顾啸杭信里叮嘱林熠,让他沿路每到一城,都去一趟当地顾氏商号。
林熠当时一头雾水,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
每到一地,顾啸杭的信都随踵而至,大概整日里无聊,内容概括起来都差不多:林姿曜你怎么还不来、林姿曜你赶紧来金陵一起玩儿。
林熠哭笑不得,顾家的邮驿运输网,恐怕是头一回作这种用途。
这主意多半是封逸明出的,顾啸杭他们不知道自己具体路线,说不准往多少地方的顾氏商号送了这样的信,才保证他每到一处都能拿到。
林熠和萧桓到了定川府,换水路从漉江南下。
他们包了一艘船,船型不小,甲板上有两层包厢,与画舫差不多,水上行驶起来也算稳。
可在船上惬意了不到半日,从不晕船的林熠,此刻只觉得额下脑壳里懵得发木,喉头到胸口控制不住的憋闷反胃。
一开始若有若无,后来船身微动他就更难受一些,偏偏根本吐不出来。
再后来,林熠倚在船舷栏边的榻上,半躺半坐,身上软得无力。
他天生苍白的脸色,在一身绯红云雾绡衬托下,更是薄如纸一般,眼里有点泪汪汪迷茫茫。
萧桓见他一点点蔫下去,问道:“怎么,不舒服?”
林熠一开始想抗过去,到了下午,实在败了,只得可怜巴巴道:“……晕船了。”
林熠觉得自己英名毁了,烈钧侯竟然在船上蔫成了一只病软软的猫,简直威风扫地。
“怎不早说,忍着做什么。”
萧桓心里一揪,试着帮他按了穴位,仍旧不管用。
萧桓自小生长在南国江州,不曾体会过晕船,但一看便知这滋味不会好受,立即命人停船,把船行到下个渡口候命,他直接带着林熠牵马上了岸。
难受了大半日,脚踏到地上,也还是缓不过来,林熠眉头微微蹙着,一时骑马也骑不得,萧桓耐心陪他牵着马,步行到了附近小镇,干脆留宿一晚。
小镇上正有集会,街上很热闹,途经街口,一处台子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林熠瞥了一眼,越过人头攒动的缝隙,看见是一花脸黑袍巫师打扮的人,大概在玩什么戏法。
围观的百姓却忽然随着那花脸巫的一声高呼,齐齐拜了一拜,把林熠惊了一下,他揉着太阳穴问萧桓:“这是什么民俗。”
萧桓看了看,摇摇头道:“南蜀的祭祀,多是祈福的意思。”
林熠到了客栈,感觉缓过来些,在晕乎乎的余韵中沉沉睡去。
萧桓坐在床边,倚在床头随手翻着本书,林熠看起来得一觉睡到明早。
暮色四合,窗外一阵短暂尖哨音,顺着院后苍翠山林的鸟鸣风动传入屋内。
随后房间窗户被推开,一抹湖碧的窈窕身影跃了进来,裙摆如花般打了个旋。
“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