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妃(7)
三人家境都不甚好,行李也都简薄,顾沅榻上只有一床薄夹被,已经洗得泛白,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甚是醒目。顾沅见皇帝眉蹙得更紧,以为皇帝见了房内陈设嫌弃,因知道许多富家子弟不识稼墙艰难,也不以为冒犯,只大大方方一笑:“寒家粗陋,十一娘见笑。”
皇帝依旧是不说话,出来到案前坐下,随手拿起一份文稿看,却不再开口。她贸贸然登堂入室,其实是件极失礼的事,又这样一语不发,在旁人看来,厌弃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着实让人尴尬。一时房内冷了场,许汐咬了咬唇,低声向顾沅道:“我去帮李姐姐备茶。”说着朝皇帝告了一声罪,见皇帝依旧视若无睹,涨红了脸,又看了顾沅一眼,忍着气出了门。
顾沅心里暗自摇头,面上却是丝毫不露,见皇帝似乎并没有叙话的意思,便也微微一笑,归座提笔,重新开始抄书,半晌忽听皇帝道:“我刚刚未请擅入娘子卧房,可是失礼了?”
顾沅哑然,抬头见皇帝注目自己,神色甚是正经,并不似是出言讽刺,便道:“十一娘是我等恩人,也不算冒犯。”
皇帝因崔成秀一番话,早存了先入为主的念头,一进门就觉得几案桌椅破旧得刺眼,进卧房看了顾沅的铺盖更觉得心里莫名的难受,出来方想起自己这样举动,于臣子们府邸探病时是君恩深重关切备至,于常人看来恐怕有些失礼,此刻听出顾沅的言外之意,心里头懊恼之极,脸上却不动声色,又道:“顾娘子抄这样一本集子,要多少银钱?”
顾沅心里叹息更深,面上依旧大大方方道:“三百文。”
皇帝果然又蹙起眉来,想了想道:“家母素来好佛,我想请顾娘子为家母抄经一部供奉佛前,不知顾小娘子何时有空?”
顾沅心底苦笑,低头想了想道:“小娘子与我等有恩,怎么倒说这样见外的话?不知令堂平日里读哪一部经文,须用何等纸墨,要几时供奉?这里是庵堂,经书是极便利的,小娘子尽管吩咐——只有一样,”她看着皇帝微微一笑,“倘若小娘子要给润笔谢礼,顾沅便不敢从命了。”
天子金口玉言,但凡皇帝开口,无论赏赐厚薄,臣工们或诚惶诚恐,或感恩戴德,或故作淡然,千人千相,却也能总归成一句话——没有敢不收的。皇帝头一回被拒绝,懊恼之余更多了几分无措,幸好自幼养成习惯,心底越急,面上越是不动声色,又仔细想了想,劝道:“你这样人才,日后自有飞黄腾达的时候,我不过是想先结个善缘,并无轻视之意,何必这样自苦?”
“十一娘是人中龙凤,又与我等有恩,按理不该推辞。“顾沅依旧摇头,“但我等书生,但求安身立命问心无愧,不饥寒足矣,却不敢受非分之福。”
“非分之福?”皇帝不以为然,“京中官眷不如顾娘子者多矣,日日高枕得卧,厚味得尝,岂不个个都得愧死?”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顾沅道,“我等承十一娘好意,住在这等好地方,已经比家里住得还好些,倘若再惯了被人照拂,一朝落第回乡——”
“你怎么会落第?”皇帝见她冥顽不灵,自己又不能久待,语气也焦躁起来,“这一科必中的!”
“十一娘难道会相面卜卦?”顾沅见她认真之至,显然是真心为自己担忧,只觉得眼前板着脸的少女可爱之极,她做惯了姐姐的人,一时也忘了分寸,伸手在皇帝臂上轻抚两下,道,“圣贤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而己。我不敏不慎,但自问前两句却还做得到。十一娘也不是那般以衣食识人之辈,你我以论文相识,何必学那些俗人的花样?”
皇帝垂下睫毛,却不说话。
她与遂王不同,先遂王好文好热闹好编书,府内养了许多饱学之士,遂王家学渊源,自然生成文采风流;皇帝从启蒙起就被先帝有意往军政国务上栽培,即了位日讲翰林们怕养出皇帝玩物丧志的毛病,防微杜渐之下,诗文书画都只泛泛而言,只在国计民生上狠下功夫,皇帝心无旁骛地学习如何打理江山,对奏章头头是道,于文章上却着实有限。
她当日进小茶馆与顾沅等人搭话,起初却是因为在门口听了一耳朵李清对朝中众臣的谈论,觉得甚是新鲜有趣,也想探探这些臣子在民间的口碑,不意竟一眼看见了顾沅。她觉得顾沅是说不出来地好,相貌好举止好文章好,在小事上也肯照顾体贴下人,足见心底也好,让她只见了一面便平生出一股没尝过的愉悦滋味,只急着掏心掏肺地把自己能给她的好处一样样摆出来——天子富有四海,要抬举一个人衣食丰足富贵尊荣,岂不是件极容易的事么?但谁知顾沅却一样都不放在心上,看重的只是她不擅长的文章。
皇帝这一次是真的觉得挫败了,咬着唇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我家里——”她觉得说理由总有推脱诿过之嫌,索性便直截了当,“我其实比不得阿姐,不大会看文章。”
顾沅讶然。齐朝于取士一道甚是看重,除了文举、武试、鸾仪科,对宗室及功臣子弟还有专门的承爵考,一样三年一试,于冬至祭庙前举行,凡未过承爵考者,无爵者不准承爵,有爵者降爵,只有兼了朝廷官位者,与其他官员一般京考,不在此列。林家两位小娘子举止没有丝毫铜臭气,对朝中典故知之甚详,林九娘又对文章评点极是精当,她暗地里以为是哪家勋贵千金,谁想这位十一娘看着灵秀,对时文竟是一知半解?
皇帝见她惊讶,神色愈加狼狈。因担心承平日久,宗亲国戚们被养成酒囊饭袋,历代皇帝在承爵考都甚是严厉,就连她自己这几年也没少下旨敲打,谁承想今日却打了自己的脸呢?她不愿被顾沅看成不成器的纨绔,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道:“我家里先生们教我打理产业,文章却不怎么提起。”
顾沅见皇帝垂头丧气一脸委屈,想起侯门深似海的老话,只以为是那些深宅争斗的隐事,心里头对皇帝更添了一股怜惜,想了想,便柔声道:“十一娘已经十四,明年十月,想来也是要和我们一样应试的,便是临时抱佛脚,也该把文章拾起来了,若不嫌弃,我便拟几个题目,你带回去写了,回头我与你评点评点如何?”
这句话一出,日后两人便有了无数来往亲近的借口,皇帝不假思索,朗声应道:“固所愿也。”
她声气朗朗,分外有一股凛然之意,一时间竟让顾沅也怔了怔。崔三顺端着刚沏好的阳羡茶进门,闻言几乎摔了茶碗——宫里人对皇帝幼年典故几乎是都是熟得不能再熟:昔年先帝观宫内几位皇孙志向,不过一次寻常节气考校,赌物里竟有玉玺!几位年长亲王都心思各异地或极言上谏或故作推脱,唯有五岁的皇帝径直去捧了玺盒跪到先帝面前道:“皇祖母年高,几位阿兄又都各有苦衷,为皇祖母分忧,此元嘉固所愿也!”先帝把皇帝搂在怀里,当即下旨立皇帝为嗣皇孙,从此传为佳话。
这样一句定下了江山传承的话,按皇帝谨言慎行的性子,是再不会轻言惹人多想的,如今却脱口应了顾沅。崔三顺端着茶盘,见皇帝喜上眉梢,心里头却不住地叫苦,暗道以小爷的脾气,对顾娘子这么样儿的亲近,若是无事也就罢了,万一日后学了太祖皇帝或是北王行径闹起来,太后老娘娘阁臣大人和郑姑奶奶怪罪下来,自己这脑袋还保得住么?
第8章 〔捉虫/追加皇帝世系表)
悄悄瞥了一眼窗下的日影,崔三顺躬着身子把茶盘呈给皇帝:“小的去前头问过了,这里只有这茶还能入口,顾娘子和十一娘且随意润润嗓子。”
皇帝喝得惯了,并不以为意。顾沅却觉茶香不似寻常,眼见盏内汤清色浓,叶底匀整,虽然不认识,也知道价值不斐,便放在一边,向着皇帝道:“十一娘今日几时回去?”
这句话问得正合崔三顺心意,顺势借着话茬劝皇帝:“十一娘子,咱们自打报国寺里出来,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若是那边寻不着咱们——”
既然有了光明正大长久往来的借口,先前的遮遮掩掩就成了画蛇添足的摆设,皇帝看了崔三顺一眼,只道:“那便让他们来。你去知会一声,就说我在这里。”又继续听顾沅为她讲解时文格式。
这句话却让崔三顺疑惑起来,他踌躇了一会儿,躬身退了出去,一路走一路琢磨说辞,堪堪到慈寿庵门口,正和急匆匆进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满怀火气骂骂咧咧:“你小子眼睛长在——”
他声音嘎然而止,崔三顺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扑通一声跪下:“师傅,我——”
“好小子!”崔成秀一把把他扯到门边,却并不发火,一张胖脸喜滋滋的,下巴朝庵里点了点,“可是十一娘子在里头?”
“是。”因皇帝发了话,崔三顺并不隐瞒,把皇帝的话向崔成秀禀了一遍,犹犹豫豫地向着崔成秀道,“师傅,我看咱们娘子对顾娘子可不一般,要是,要是随了那一位脾气,家里头知道了,咱们怕是要活不成了——您是娘子面前老人了,您拿个主意?”
崔成秀舔了舔嘴唇:“说句不恭的话,要是今天这事儿,搁在爷们身上,那就是十成有了八九成;轮到咱们娘子,”他干笑一声,“小娘子们天生爱亲近,这事儿一时看不清楚。就是有什么,其实也不一定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