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清(145)

　　光洁的镜面里，扶清白到几近透明的手指穿过自己漆黑发间。
　　女人的墨色眼瞳中仿佛弥漫着春山雨后的薄雾，像极了不会落下的眼泪。
　　“神尊你……”
　　她刚要发问，却看见扶清放下象牙梳，替她最后扶正玉冠。
　　“殿下，已经梳好了。”
　　“好，好，谢谢神尊。”
　　“嗯，”扶清保持着笑容，手心残留着发丝滑过的如水触感。
　　为殷九弱梳一次发，遗憾好像又少了一件。
　　喝着白鹤忘机准备的条草茶，倾泠昏昏欲睡，见殷九弱半梳着高髻，还留了一半发垂下，顿时感觉显得更精致好看。
　　“神尊的手艺真不赖啊，这样的你看着更潇洒。”
　　“小殿下，不用茶吗？”白鹤忘机示意已经倒好的条草茶。
　　“多谢好意，但我不是很爱喝茶，”殷九弱再次与扶清告别，同倾泠离开了玉清宫。
　　这两人离开后，整间屋子彻底冷寂下来，白鹤忘机独自喝下冷掉的茶，一回身便看见扶清那一身羽白法袍，因为心神不济，顿时被神血浸润。
　　丝缕银色光尘缠裹着伤痕累累的细白腕骨，带出触目惊心的绝艳。
　　“神尊，您刚才不是还好了一点吗？”
　　白鹤忘机见扶清目眩神迷，几乎摇摇欲坠，急忙冲过去扶住对方。却感到自己像握住了一捧雪，冷得她连连几个寒颤。
　　她将扶清带离至玉清宫后殿的紫烟寒玉床上休息，手指触摸到一片湿冷的冰凉，抬眸才发现扶清那双剔透清冷的凤眸，竟然凝结着点点腥红血液。
　　鲜血顺着女人苍白面颊蜿蜒而下，弄脏她圣洁矜贵的面容，扶清修•长的指节蜷缩，单薄的肌肤下淡青色血管似碎似断。
　　无声昭示着女人正在承受着什么。
　　宫殿内外静谧无声，白鹤忘机一松手，掌心沾染的神血，一点点漂浮，化为细碎的尘与光在烛火天光下转瞬即逝。
　　“神尊，刚才小殿下不是为您诊治一番了吗？您怎么……”
　　“我的伤，并非一朝一夕能痊愈，小九已然治好了许多。那些药材你替我收好。”
　　此时，扶清双目已然因为腐朽之毒而无法视物。只好眼覆白绫，端坐着休息一会儿。
　　“好的我马上就去，但是神尊，您的眼睛……”
　　“无碍，过一段时间自然痊愈。”
　　白绫轻飘飘覆在眼周，柔软的绸缎轻压着女人高挺如玉的鼻梁，几乎遮去了半张脸，令白鹤忘机更加无法揣测到扶清的情绪。
　　“那神尊，忘川紫檀叶是什么东西，会让小殿下不再认识您吗？”
　　一袭清风吹斜了女人周身莹尘，扶清心口涌上焚火般的焦灼。虽然伤重虚弱，但她还是无法平静一刻。
　　只能慢慢起身踱步，轻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对白鹤忘机的回复。
　　白鹤忘机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能从女人此刻羸弱不堪的身影中，看见她摇摇欲坠悄无声息的崩溃。
　　“记忆不可以恢复吗？不就是一样东西，万物相生相克，肯定有恢复记忆的办法吧。”
　　“不可以，忘川烟火，荻花雨露，轮回遗忘，不可更改。”扶清握着手心的双鱼玉珏，这成了仅存的念想。
　　随着殷九弱的忘却，仿佛将她所拥有的全部也一并消除。
　　枉她汲汲营营，多做算计也还是没能逃过。
　　“可是，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让小殿下忘了您？您不是很想和她在一起吗，为何要情愿放了她？”
　　遗忘好似比绝望更有力，白鹤忘机从未见过扶清这般颓丧又平静的样子，连眉心血痕都暗淡下去，像无光深渊里的死水，望不见底也没有回声。
　　所有都被大雨熄灭到死寂。
　　“遗忘本就是属于她的自由，本座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剥夺，”有水迹洇湿白绫，扶清那双暂时无法视物的双眼漆黑空洞，“她有选择不爱我的权力，本座早该归还于她。”
　　强求小九记得自己、深爱自己，只会让小九永坠黑暗的噩梦里。
　　那一晚温•存后，殷九弱因为做噩梦而浑身颤抖、哭泣难止的模样仍深深印在她心中。
　　明明已经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在那一刻却仍然无助茫然得像个孩子。
　　殷九弱的脸狰狞而悲伤，出神般魔怔地喃喃低语，不断诘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她明白殷九弱想问的不是为什么，而是为什么偏偏是扶清，这个与自己相依相爱的人，这样地背叛自己。
　　如果连扶清都背叛殷九弱，那这个世上殷九弱还能相信谁？
　　冰冷的寒夜，她用力拥抱对方，殷九弱身上还是一片比雪更冰的寒意。
　　那是被背叛后再也无法忘怀的恐惧，当晚扶清越安抚殷九弱，就越能从她眼中看出惶惑和痛苦来。
　　大概在殷九弱看来，能安抚自己的，竟然是曾杀死自己的凶手。何其大的讽刺，怎么能不令人绝望。
　　扶清这个人的安抚、温柔，甚至是存在，对殷九弱来说都是绝对的折磨。
　　所以，她不忍心，不忍心让小九这样绝望。
　　该受天火焚身，万剑穿心的人，应该是自己。
　　甘心远远看着小九平安喜乐，即便这份喜乐与自己无关吗？
　　这个问题，她终于可以回答。
　　心甘了。
　　原来看见小九因自己痛苦，是比看见她因旁人欢乐，还要绝望的事。
　　其实，忘却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要再打扰不要再生出任何妄想，让小九重回阳光，而不是被她拖着永坠梦魇。
　　玉清宫外，雨雾茫茫，白鹤忘机能感觉到扶清身上此刻如深湖潮水般的悲伤，让人绝望得想要走到那样的深湖旁投身而入。
　　她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不得不发出声音填满这一室的幽冷死寂。
　　“神尊，但您当初下界是为了天下苍生。虽说牺牲了小殿下，但结果总归是好的吧，”她能感觉到自己话语里无力的苍白，如那些衣冠禽兽的伪君子一般。
　　“为苍生，负一人？”扶清轻薄如雾的身体如枯叶般颤抖更厉害，薄薄的白绫将落未落。
　　身为神，苍生重于一切。
　　可谁知道神的世界很小，小到其实就是那一个人。
　　为了苍生，本该陪在那个人身边的神，在那个人最虚弱最绝望的时候，用剑刺穿了那个人的心。
　　事到如今，扶清完全看清了自己的虚伪，她表面那么光辉那么正义，可以杀死自己心里最爱的人。
　　可最爱的人就该一直站在同一边啊。
　　她怎么配再与小九在一起？
　　她不配啊。
　　若换成小九是她，而她是所谓能够封印魔气的孽物。就算要与世界天道为敌，小九也不会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逃亡或是反抗。
　　永远失去小九，就是她选择苍生的代价。
　　“神尊，您……您怎么了？”白鹤忘机听着扶清颤抖的声音，看见长长的水迹沾湿女人清绝圣洁的面庞。
　　那么哀伤，那么恨。
　　让她无法不感受到同样的难过悲伤。
　　“若你最亲近的人其实是恶魔，是妖邪，你便会放弃她了吗？”
　　白鹤忘机呆住了，“可您不是有理由的吗？”
　　扶清想到所谓天道启示里孽物必被诛灭的预言，疲倦地笑了，“理由，被骗后的理由……不如说是粉饰骷髅的借口。”
　　“神尊，我知道所爱之人很重要，凡间就有很多为爱私奔，抛弃一切的话本故事，还有帝王只要美人不要江山，导致百姓受苦山河破碎。”
　　“可，可是苍生大义也很重要不是吗？从小我们神界的法经百言，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白鹤忘机说着说着，发现自己也想不清楚这些事情，大爱和小爱到底哪个更重要，只觉得心情也变得越来越低落，像窗外阴沉沉的雨水。
　　扶清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心口被悲伤满溢，唯有不断地编织竹蔑，将每一盏雪花灯都绣花都做得稍有不同。
　　再安安稳稳地挂好，点燃，照耀每一缕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