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骚动(33)
塞林格侧头看我:“我以为你会说怕幻灭。”
“以前是怕幻灭,”我说,“但后来就想通了,会怕幻灭说明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喜欢,真的喜欢,再多瑕疵也幻灭不了。”
有再多瑕疵又如何,人们会因为月亮上满是陨石坑而停止在黑夜里仰望它吗?
“举个例子,”塞林格说,“好比如我吗?”
***
那天如果不是中途遇到认出塞林格的粉丝,被拉着合了一波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吧。
笑着说“是啊林赛哥,我是你的脑残粉啊”,这样四两拨千斤的话,好像已经无法心无芥蒂地说出来了,更糟糕的是,我总会想他是不是已经对我有了某种看法,他是不是也曾经说过这样似是而非的话,然后紧跟着就看穿了孙思怡,以及他的第一任助理。
塞林格为什么想要一个男助理,我一直都记得,最近也一直提醒自己。
在飞机上,左耳已经不会再耳鸣,管他血管里沸反盈天,左耳始终静如死水,只有右耳依然躁动不安。在我后面,笑笑和Lisa在看某个手机视频,笑声忽大忽小,像隔着一只坏掉的喇叭。海哥把视频发给了我,那是某一年石头哥生日,季诗拍下来的视频。
几乎每次石头哥过生,队里都要整蛊他一番,第一次他们决定绑架石头哥,视频里,刚走出公司大门的石头哥和季诗就被蒙着脸的其他三人绑上了车,季诗装作很惊吓地在旁边叫个不停,其实实际憋着笑在录影。车上除了石头哥,所有人都用了变声器,对话听起来各种搞笑。
石头哥这样的暴脾气绝不可能乖乖就范,一路都在挣扎骂爹,阿岚搞不定,转头问副驾上的塞林格,用那种很混混的语气:“大哥,绑起来不?!”
塞林格说绑,阿岚就开始给石头哥绑手,很粗的麻绳照着手腕很大力地绕了几大圈,石头哥吃痛了一声,这时塞林格忽然转身按住了阿岚的手:“松一点,别伤到他手。”
石头哥听完一愣,立刻就识破了:“林赛?!我艹你大爷的!是不是你?!妈的你们这群小王八犊子还想骗老子,早了五百年!”还踹了阿岚一脚,“给你爷爷松绑!”
奸计没能得逞,季诗和阿岚一路都在骂塞林格。
阿岚:“我想过季诗可能会露陷,想过想哥可能会露陷,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你!”
季诗:“就你们吉他手贝斯手的手金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石头哥:“得了,骂了一路了,我这个受害者都听不下去了。当猪队友的感觉如何啊,林弟弟?”
虽然插曲很失败,生日派对依然其乐融融,石头哥在蛋糕前许愿时招呼大家一起许愿,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唯独塞林格手插在夹克的兜里,事不关己站在一旁,看着摇曳的烛光走着自己的神。
季诗大概在回放视频时发现塞林格没闭眼,后来玩真心话大冒险时就问你为什么没许愿啊?
塞林格那时已经被石头哥以过生为由灌了两杯白酒,醉得不轻,就扔下牌说了句“不想许”,向后重重靠在沙发上。
“为什么啊?”孙思怡问,“虽然不一定灵验,但是许一下万一美梦成真了呢?”
“不想就是不想,”塞林格说,“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石头哥问:“你难道就没什么还没实现的梦想,或者特别想得到的东西?”
塞林格白他一眼:“当然有啊笨蛋……”
石头哥黑着一张脸:“算了,看你醉成这个傻样,原谅你的口误了,来,”他把打火机打开举到塞林格面前,“想要什么现在就许出来,让大伙儿一起乐呵乐呵!”
塞林格嘟囔了一句什么,可是谁都没听见,我总觉得他像是故意的:“别人的梦想我管不了,但既然是我的梦想,我喜欢的东西,那就一定要让我尝够苦头,流够汗水才能得到它。每天嚷嚷着‘啊好想要啊’,哭着让它掉下来给你,许一百遍愿,折一千只纸鹤,我一点都不觉得感人,许愿值几个钱啊,小孩子才那么搞……”说着就往沙发后倒了下去,“好了,本来不想说的,是你们逼我的,要打就打吧,不还手……”
叉子、盘子、杯子、扑克牌都一股脑甩到了他身上,二十三岁的塞林格趴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地睡了过去。
第35章
到那霸机场后天气完全变了样,微风和煦,晚霞漫天。推着行李上电梯时Lisa在我前面,原本扶着行李低头在看手机,却不知为何身子突然往后倒,我忙伸手托了一下她后背,以为她是脚下不稳,但实际比那严重得多,手碰到她的背几乎立刻就感到她是晕倒下来的,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猝不及防的右手上。
我松开抓着行李的左手,改用双手握住她肩膀才扶住人,还好只晕了几秒人就清醒了过来,前面的笑笑和海哥也很紧张地转身问怎么了。
“没事,我有点低血糖,偶尔会这样……”Lisa回头道,“谢谢你啊,迟南哥。”
上面有人走下来,是塞林格,他直接接过了Lisa的行李,对笑笑说:“你扶着她。”
笑笑忙扶住了有些虚脱的Lisa。
塞林格抓着行李箱,回头问我:“手怎么样?”
“没事,就杵了一下。”我甩了甩手腕。
他点了点头。
除了这个小意外,来冲绳的第一天一帆风顺,Lisa也在短暂的休息后恢复了精神,晚饭时石头哥还一个劲给Lisa添菜,让她多吃一点就不会低血糖了。晚饭过后乐队都关在石头哥的房间里,要为两天后的演出做准备。
Lisa提前休息了,朱莉姐留下来照看她,笑笑和海哥约我一块儿去岛上逛逛,我又再一次充当了蹩脚翻译的角色。下楼时在旅馆外看到不少徘徊的年轻面孔,那种眼睛里在冒星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粉丝。原本还很安静地蹲守的粉丝们某一刻忽然纷纷抬头,激动地大喊出声,我和笑笑海哥也闻声看去,三楼阳台上,季诗朝大家比了个高举过头的爱心,下面的粉丝纷纷回给他爱心,天团主唱乐得抓着阳台扶手,直接笑蹲在了地上。
石头哥冲出来把人拉了回去,门边的塞林格直接拉上了阳台的玻璃门,还把窗帘也拉上了。
我听见粉丝中有人委屈地嘟囔着:“好无情啊塞林格……”
讲道理,把季诗拉回去的明明是石头哥吧,你们怎么什么都推在他身上啊~
***
第二天傍晚,音乐节正式拉开序幕。亚洲摇滚势力音乐节举办至今已经第十个年头,以往的九届在公园举办过,也在森林、湖畔举办过,这是第一次在海边搭建超大的露天场,放眼望去整片海滩乌压压的人群,连海岸公路上也停满了车辆,没有买到进场票的年轻人或举着望远镜,或三三两两站在车顶眺望。快七点半的时候天空变成了暗蓝色,星光乍现,舞台上的灯光也亮起来,人声夹着潮声,海风裹着热浪,将人们期待的情绪带到了顶点。
LOTUS和所有受邀的乐队一起坐在舞台下方前排的位置,舞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金色幕布,七点半时,随着一声钟响,幕布坠落,我想象中那本该是伴着喷薄的烟雾,轰然垮落,气势逼人的一幕,然而因为滚滚海风,那么大一面幕布竟像是翩然飘落的,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温柔矜持地撩起了舞台的面纱。
这样的开场,大约是冲绳独有的诗意吧。
开场乐队是保密的,直到这一刻才露出真容,竟然是已经解散的一只老牌日本乐队,成员如今都四十多岁了,能看到他们再次为了摇滚,为了音乐集结,演唱上个世纪的经典曲目,令人振奋不已,全场气氛高涨,现场的嘉宾乐队们也纷纷起身鼓掌致意。
可能这成千上万的乐迷中就我一个人挂着耳机,因为离舞台音响太近,为了不显得不尊重,我早早拉上了卫衣的帽子,然而看着四周纵情投入的歌迷,只有我一个人隔靴搔痒,那种感觉实在是很不甘心。
开场乐队的两首名曲后现场气氛彻底热了起来,两位主持人走上台,男主持是一位人气颇高的日本三栖艺人,是歌手也是演员,会乐器,组过乐队,也自己写过歌,四十岁以后开始了主持生涯,亚摇第一次在日本举办时也是邀请他作为颁奖主持的,他的女搭档也依然是老面孔,负责将他的话翻译成英文。摇滚音乐节的开场词都十分简短,几句话的功夫就进入了颁奖环节,这次也不例外。
“离我上一次主持亚摇已经过去五年了,今年是亚洲摇滚势力音乐节举办第十个年头,”男主持感慨道,“十年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但是对音乐节来说这个年龄还远远不够,我知道亚摇一直在追赶那些成立已经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乐队,也一直被更多刚成立的乐队追赶着。和音乐节的创始人聊天时他告诉我,最初亚摇只是一个音乐节,之所以会加入颁奖环节,也是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优秀的摇滚乐队,颁奖环节其实只是音乐节的一个彩蛋,却没想到年复一年,这个颁奖被越来越多的人重视,我们也不得不更加认真严谨,这些年亚摇颁奖一直有个遗憾,就是奖项设立得太少,而好的乐队,好的专辑,好的歌曲太多了,评奖时大家唇枪舌战,每次评奖其实遗憾比满足多,所以这一次,米娜桑,音乐节要做出一点改变了。”
这个关子卖得相当让人想入非非了,台下是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既然是说奖项太少,难道是要增加奖项?可我仔细想了想,从年度最佳乐队,最受欢迎乐队,到年度最佳专辑,最佳单曲……似乎能颁的奖都囊括了……
“这次音乐节奖会颁发个人奖项,没错,颁给台下的主音,吉他,贝斯,鼓手和键盘手们!”
主持人一语惊人,这着实是个大惊喜,连坐在嘉宾席的乐队们都面面相觑,难掩惊讶。
“那么我们话不多说,今晚的第一个个人奖就是——”主持人转向舞台正上方的大屏幕。
屏幕上闪出Asia Rock Power Festival的字样,所有人都看着同一个方向,屏住了呼吸。
颁奖VCR中出现了四条琴弦,我们都知道那是贝斯的琴弦,从琴弦到琴身,当一把完整的黑色贝斯展现在屏幕中时,好几条耳熟能详的贝斯线也依次响起。
“感谢那些安于平淡不为人知的贝斯手,是你们引导乐曲的走向,给了现场澎湃的动力,感谢你们帮乐队看管乐器,感谢你们在乐队打完架后收拾现场,感谢你们为乐队开车……”台下笑声融融,主持人一边用日文说着,旁边的女主持一面用英文流利地翻译着,“今年的第一个奖项,献给一直默默无闻,却是乐队当之无愧灵魂存在的贝斯手!让我们看看这位杰出的贝斯手会是谁——”
屏幕上继续播放VCR,磁性的男低音一句句道出获奖人的线索:
“他是一位年轻的音乐天才,毕业于伯克利音乐学院,原本有机会加入最吸金的爵士乐队,却将自己献身给了摇滚,从吉他手变成一名贝斯手,和名不见经传的队友们一起从零开始。”
明知毕业于伯克利的不只塞林格一人,我还是忍不住有些期待,就算不是塞林格,也想看看来自伯克利的另一位甘当此项殊荣的贝斯手。
VCR的男声不紧不慢地继续着:“他极富创造性地贝斯线写法影响了很多年轻的贝斯手,让越来越多人意识到贝斯也可以成为优美的伴奏乐器,而绝非仅仅是节奏乐器。”
人们纷纷猜测着,我却想不到别人,心跳随着VCR的声音时快时慢,这样的评价,真的还会有别人吗?
“ 精通钢琴、吉他、贝斯、架子鼓, 他还是天才的作曲者,编曲者,世界的观察者,年仅27岁的他,在最近的专辑里让人看到了飞速的成长,已经无愧于最佳贝斯手的称号……”
现场骚动起来,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我激动地看向左前方塞林格的背影,不只是我,海哥、笑笑、Lisa、朱莉姐……现场每个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不在他身上的也在热切地搜寻他的身影!石头哥和李想哥脸上极力保持着镇定,但是季诗和阿岚已经很难保持淡定,如果不是因为还没有念出名字,应该已经把塞林格按在地上狂吻了吧。
塞林格的神情遮掩在墨镜后,他还想等个十年二十年才珍而重之拿到的桂冠,还是向他投来了青睐之眼。当他注视着大屏幕上那些和自己契合的描述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他是巨浪上的水手,是圆桌后的骑士,是兰斯洛特,是摇滚世界的拉玛努金,这一次我们不让悲剧再发生,我们要趁他最闪耀的时候,给他最闪耀的王冠!Best Bass Player ofthe Year——”
名字还没爆出,雷鸣般的掌声已经响起,因为这不可能是别人,每一句都是献给……
“Salinger from LOTUS!”
屏幕上终于出现了这一行字,在全场蓄势而发的尖叫声口哨声中我们都站了起来,石头哥,季诗,阿岚,李想,笑笑,海哥,Lisa,朱莉姐……熊抱他的,揉他脑袋的,亲他脸的,圈他脖子的,都分不出是谁,塞林格被有节奏的掌声催促着上台领奖,起身时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看见他左手按在胸口,虽然只几秒,但那个悄悄按捺住心跳的动作却像子弹,正中我的心脏。
在CTR校庆上的遗憾今天终于被弥补,我能看着他在万众瞩目中走上更大的舞台,接过属于他的王冠,那种心情无以言表,我喜欢的人,也被这么多人喜欢着,我崇拜的人,能被最权威的人们肯定着!虽然即使没有这些肯定也无所谓,他依然会是我一生唯一的偶像,但是有了这些肯定,那种感觉……就像他终于拥有了你一个人无法给他的全世界。
塞林格从主持人手中接过那个吉他造型的奖杯,现场稍微安静了下来。
女主持将话筒递过去,塞林格以一种放空的状态握了一会儿话筒,女主持抬手鼓励他,男主持在一旁开玩笑道:“这么关键的时刻可不能再走神了啊!”
全场大笑。
塞林格低头看着奖杯,像是也有些失笑:“我没想过我会得这个奖,太突然了,好像还在单相思阶段,忽然就被强吻了。”
“是本垒打!”台下有人用日语喊了一声。
塞林格:“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又一阵全场大笑。
男主持向台下压了压手,问塞林格:“这是亚摇的第一个个人奖,其实评奖的时候也有很多争议,但最后这个里程碑式的奖还是颁给了你,你有没有什么想对评委会,对你的乐队,对支持你的歌迷说的?”
“嗯……”塞林格若有所思点点头,“怎么说呢,做一个贝斯手并不是我的理想,但一只乐队总需要有人弹贝斯,剩下就是问你自己,愿不愿意,值不值得,我并不愿意,但我知道值得,这很矛盾,所以我也挣扎过。可是从我们五个人聚在一起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LOTUS会是一只了不起的乐队,只要我愿意拿起贝斯,似乎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
我想看看石头哥此刻的表情,但是又无法将目光从塞林格身上移开。
“成为贝斯手以后也经常迷惑,后来有一个人告诉我,他喜欢上贝斯是因为我和我写的贝斯线,和我说这样的话的人很多,所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很久以后我回想起来,有一点后悔,那么热情美好的告白,我却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后来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所有的行动都在证明这个告白。”
他往舞台下方看过来,视线与我交汇的那一刻,我便大着胆子幻想这些话是对我说的,这想法像一记强心针,可是那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就拿开了。他眼中的“热情美好”,应该不是我肤浅贫瘠的语言能及的。
“因为他我开始重新审视贝斯,我发现当它和钢琴在一起时,和吉他在一起时,和架子鼓在一起时,它仿佛给了它们呼吸。我意识到贝斯并不是灵魂般虚无缥缈的存在,它是实实在在赋予乐队生命力的乐器。很高兴命运让我成为了一名贝斯手,这样我的队友们才能站在最适合他们的位置,这只乐队才会有最好的主唱,最好的吉他手,最好的鼓手,最好的键盘手,它才可以是最好的乐队,那就是现在的LOTUS。”
现场一直高喊着塞林格的名字,在他的一番话后又开始高喊LOTUS,不同的国籍不同的口音,一声又一声“Salinger”“LOTUS”好像要将天空都掀翻。
“我只会说这些了,”塞林格颔首而笑,“希望你们满意你们听到的。”
我看见石头哥站了起来,双手举过头顶,大力地为自己的队友,为一同追梦的同伴,鼓掌喝彩。
“妈的塞林格还说自己不会说话,”阿岚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尼玛说得我都快哭了……”
不是都快哭,你已经哭了呀……
塞林格下来后被大家团团抱住,我听见他有些生硬地说着:“都是场面话,别信。”
石头哥:“嘴硬!”
阿岚:“呜哇哇哇哇哇口……口嫌体正直啊你!”
季诗:“死傲娇就信了怎么地!”
李想:“为了LOTUS!”
连突然不合时宜地喊出口号的队长,都在这一刻成功换来了大家不争气的热泪。
被队友们抱得密不透风的塞林格很突然地扭头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激动地上前,想帮他拿着奖杯,但他没有把奖杯给我,而是隔着季诗的背,朝我伸出了空着的左手。
明明很不妥,我却无法拒绝,手的主人明亮到灼热的眼睛,却又宛如黑洞,对我有着摧枯拉朽般的引力。
我不管不顾上前握住了那只手,以我能想象的作为男人最紧的力度,怕我现在不握住,它就会被别人握住。因为这颗光芒万丈的巨星,在今天暴露在了万千行星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