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神效应(55)
“真抱歉,”那个叫柴玫的女孩子望见了他,略微低了低头轻声道,“不该叫您来这里的,可是……哥哥他真的已经……”
季汩摸了摸女孩的头,示意她没有关系。这个女孩又长高了点,比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看起来更成熟了些。
“带我去看他吧。”
他快一年没有见过他的小战士了。
小战士的头发白了,黑发里夹着一根根乍眼的银丝,看起来像一个不合格的染发师,做出来的失败作品。
骗子……骗子,季汩有点慌了,他没料想到,这个人会是这么糟糕的样子。还总是在电话里骗人,告诉自己他很好。
那个一直‘很好’的他,快瘦成了一把骨头,背驼得更厉害了,看样子烟也抽得很凶,嗓子被熏得变了音。不知道是不是太虚弱,他的脸色惨白惨白的,总是咳嗽个不停。
季汩的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字……未老先衰。他才十九岁,却看起来像是要步入暮年了似的。
“咳……咳咳咳……”
小战士又开始咳嗽了,或许是最近着了凉?女孩熟稔地上去轻拍他的后背,为他倒热水,像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太慢了……笨蛋……让我等你等得……”
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好像肥皂泡似的,随着风飘过来,一戳就破了。
“等得……太久了……连妈妈都……都……”
“对不起。”季汩望着他的背影,几乎想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正当他斟酌着要开口时,少年的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像个溺水的孩子,紧紧地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妈妈……都……要走了……妈妈……”
他的战士,他的英雄,埋下头低声啜泣着,将全部脆弱与无助,毫无保留地展露给他。
十九岁的柴玖,已经在这个不温柔的世界里,苦苦挣扎了四年。为了从死神的手里将女人夺回,他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他恨不能修炼出一身的铜皮铁骨,用身体铸就一道能守住她的高墙,将那扼杀生命的刽子手永永远远地挡在地狱和人间的那条交界线。
这场拉锯战结束了,他输了,一败涂地。
死神挥舞着镰刀,从他的眼前带走了她。报丧鸟在树上‘咕咕’地叫着,仿佛再宣告这场战争就此结束。
啊啊啊啊啊!
那痛苦来得并不突然,却足以摧垮一切。它将所有的希望,连同某个脆弱的生命一并斩断,只剩下无尽的空虚感。那之后好像身体里某样东西被挖走了似的,只剩下一个丑陋难看的洞,风吹了进来,吹得它呜呜作响,好像什么人在哭。
还能有谁在哭呢?当然,是自己啊。
柴玖的双手死死地抓着季汩的衬衫,好像不那么做,他就要从某个悬崖边掉下去了似的。他哽咽着,喉咙失了声,只觉得痛到了骨子里,那痛是持久的,好像一生都无法摆脱了似的。
季汩一把抱住少年,吻他的额头和湿漉漉的脸颊,他知道那种痛,也同样明白自己对此无能无力。
就好像曾经祖父母葬礼的那天,作为长孙的他,第一次穿上大人的西装,捧着长长的稿子上台致辞。
那一天,他站上了台,才发觉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稿纸上的一串串字母,都变得无比陌生,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努力看清楚它们的样子,努力辨析每个字母组合而成的意思,最后却徒劳无功。它们像蝌蚪一样,在白纸上游来游去,又突然扭曲着拧在一起,变成一根根缝衣针,刺向他的心脏。
于是他的世界在刹那间成为了一片空白,再也没有喜悦和欢笑,只有无休无止的疼痛,足以让人忘记一切快乐的疼痛。
而那疼痛,没有任何一种药方可以缓解,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提供帮助。
唯有承受者自己,在往后的岁月里,一点点地用时间去冲刷它、淡化它。
8.
“她走得……应该不痛苦……”
柴玖一边低声喃喃道,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女人的脸。
季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这个与柴玖血脉相通的女性。
她是个典型的柴德尔,长相比柴玖还要纯粹一些,肤色白到近乎透明。
她的黑发早已经没有什么光泽了,眼角的细纹也依稀可见,你却依然无法否认她是个美人的事实。
此刻,她刚刚睡去,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三十五岁,像个童话。
“太苦了,”柴玖怔怔地望着女人,最终低下了头,“她这一辈子,就没有一天不吃苦。”
柴德尔小姐生于复辟战争年间,度过了近十五年所谓贵族小姐的日子,在这期间,她的父兄叔伯皆为拥护王室而投身于战场。
十五年间,她前后失去了六个哥哥,两个叔叔,两个舅舅和一个姑姑,他们都是柴德尔最勇敢的战士,是为守护荣誉而牺牲的英雄。
——他们侵略我们的土地,焚烧我们的教堂,掠夺我们的珍藏,杀死我们的君主,迫使我们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的历史,忘记自己的信仰……可柴德尔氏绝不会丢弃荣誉,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人!
她的父母亲都是柴德尔,母亲出自柴德尔氏旁支,和父亲是堂兄妹。这位同样流淌着战神血液的坚强女性,在痛失胞弟和爱子之后,毅然选择同丈夫共赴战场。
柴德尔小姐目睹了父亲和母亲被送上断头台,目睹了庄园和大片的田地被收走,目睹了年幼的弟弟惨死在她的面前。那个只有十二岁的柴德尔男孩,举着枪挡在姐姐的身前,企图将那些执法者从赶出他们的家。
她再没有了家,连姓氏和名字都要一并舍弃。
“她才十六岁,就嫁给了一个开工厂的男人,生了两个小孩。她开了一家小琴房,每天教学生弹钢琴。一开始,那个男的对她很好,后来……他的厂子破产了,欠了许多债,他们就开始吵架了……再后来,他喝酒,嗑/药,人彻底疯掉了,把家里的东西摔得稀烂,还……还……冲她动手。”
柴玖的眼神有些恍惚。
“她得上了抑郁症,手腕上不是淤青就是刀疤。她几乎活不下去,又必须撑下去。那个人渣进了监狱,把所有的麻烦都留给她。她没有办法,只有带着小孩躲到十四区……她受尽了苦,一辈子都望不见希望。”
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昂起头,打起全部精神,去迎接未知的明天。她身上仍保留着些贵族的习惯,她教孩子们用餐的礼仪,教孩子们读写古老的文字,教孩子们弹琴唱歌,教孩子们社交的舞蹈,教孩子们用竹竿练习击剑……
她教诲他们要学会自律不被物欲所诱惑,她希望他们能够拥有独立而自由的灵魂。
她将柴德尔家族的精神传给他们,却不愿意他们再去背负着仇恨而战斗。
“妈妈……哥哥要上大学了……”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妈妈你就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吧……别走……别走……”
那哭声是如此的哀伤无助,倘若亡者在地下有知,也定然会感到心疼。
风从窗口吹进来,将少年的薄衬衫扬了起来,也吹开了少年额头凌乱的发丝,却怎么也吹不干少年脸上的泪痕。
他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像个被抛弃了的孩子。
季汩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就在那个刹那,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做些什么。
“柴玖同学,”他从身后抱住了少年,用手掌抚摸着他的额头,没有丝毫犹豫地讲出了那句话,“请……和我……结婚吧。”
季汩曾预想过一个更好的向少年求婚的场景,他曾预想过钻戒的尺寸、鲜花的大小……然而此刻,那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抱住眼前这个人,告诉他,自己永远都在。
“我们去英国,去联邦,去世界的任何一个可以允许我们在一起的地方,好么?”
再也没有政治,再也没有阴谋,再也没有纷争,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使他们分开。
天亮了,他再也不想看见他的小战士哭了。
9.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
季汩躺在沙发上揉揉眼睛。
已经,二十年了啊。
“早啊~”
他身子陷在松软的靠垫上,懒懒散散地冲着从楼梯上匆忙走下来的柴玖招呼道。
“今天有案子?”
“嗯。”柴玖正边走边整理西装的袖口,脖子上挂着还没系好的领带。季汩注意到他的眼窝有点发青,很显然昨晚又没睡好。
真是的,季汩叹了口气。
他明年就要满四十岁了,干起工作来却还像年轻人一样拼,每次大案开庭前准要熬上整整一个通宵。照这个样子下去,想在五十岁之前成为主审法官的愿望,还是很有希望能实现的。
时光把他倔强曾经的小战士,熬成了如今的大法官。
柴玖和柴玫兄妹,最开始都是学法学的。妹妹在念完硕士之后转修了心理学,如今正活跃在国际上,致力于在为曾经遭受过家庭暴力或校园霸凌甚至性///侵的青少年提供法律援助的同时,帮助他们走出心灵困境。
季汩曾在英国时听过她的演讲,那个曾经脆弱无助的女孩子,终于在苦难岁月的磨砺之中,不知不觉地成长为了一名成熟干练的职业女性。
而柴玖在拿到法学博士的学位的时候,已经三十出头了。季汩对此感到十分欣慰,他们终于可以正式生活在一起了。要知道在那之前的十一年,柴玖几乎被那个名为‘学业’怪物绑架了,没日没夜地泡在图书馆里学习,每次打电话的时候,不是在赶论文就是在复习准备考试,让开口想要提约会的季汩内心莫名其妙地充满了罪恶感。
好不容易熬到了毕业,他们也终于在联邦定居下来,买下了这套带小花园和停车位的房子。从这里开车出发,三十分钟就能够到柴玖工作的法院,再开十分钟的话,就可以看到Luna的小学了。
“Daddy!早呀——”
穿着白色睡衣的小萝莉扑倒了季汩的怀里,她的黑发带着自来卷,像瀑布似的一直没过后腰。
他们最初并没有打算收/养/孩/子,Luna的出现则是个意外,她大概十八个月的时候,被遗弃在法院的停车场附近。她蜷缩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直到柴玖下班时发现她。
于是二脸懵逼的猫先生和小鼹鼠,从此一头栽进坑里,开始了漫长的养孩之旅。
鬼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才把一个先天不足的小婴儿,养成了现在这个活蹦乱跳的小萝莉。
这两人都没有什么带小孩的经验,连该买什么牌子的奶粉尿布都不清楚,小孩哭了不知道该怎么哄,小孩该打哪些疫苗更是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