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无名(151)
直到温伏哭累了,浑身哭脱了力,从他怀里滑坐到雪地上,费薄林蹲下去,半跪着把人搂住,听见温伏的哭声逐渐小了,闷在他胸膛,瓮着声传出来,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泪水很快洇湿了费薄林的西装马甲,寒风逆着哭声钻进温伏干哑的喉咙里,费薄林按住温伏的后脑勺,微微侧身,挡住了八面来风。
如果说在酒店看见那五百多封信带来的冲击叫费薄林痛彻心扉,此刻温伏的哭号响彻耳畔,犹如那几年孤苦生活的佐证,每一秒都在提醒他自己昔日对温伏犯下过长达八年的以爱为名的抛弃,换来的结果只是二人如今的遍体鳞伤,费薄林几乎心如死灰。
“对不起,小伏。”费薄林低头用嘴唇触碰温伏柔软的发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连最简单的一句“不是故意”的道歉都没资格说出口,只能一遍一遍抚摸着温伏的后脑,偏头去蹭温伏冰凉的头发,无措地不断重复着最简单的一句“对不起”。
温伏的声音渐渐止了,他从费薄林的怀中抬起脸来,视线掠过费薄林下巴上的伤疤,仰起脖子看向夜空中满天的大雪。
八年前的冬天,他也是这样仰望着漆黑的苍穹,渴望能等到一只从远方赶来的蝴蝶。
温伏对着天空看了很久,忽然明白了那年汉江边他目睹那只蝴蝶的冻毙——信物本身的死亡就是费薄林带来的消息。
高原地区的寒风呼啸在这个夜晚,他睫尾处的泪水快要冻成了冰,费薄林的衬衫袖子摸上去寒凉无比。
温伏开口,说出这辈子对费薄林讲过最重的话:“费薄林,我讨厌你。”
他说完,一把推开费薄林,转头起身朝酒店马棚的方向走去。
费薄林拉住他:“别回去。”
温伏毫不留情地甩开费薄林的手,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费薄林的手被甩开后又伸过去,却不敢抓住温伏。
“妹妹。”他欲言又止地喊,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别回去。”
他对着温伏的背影低声说:“……别让我担心。”
凌晨高原温度极低,尽管他们此时是在山下,风雪的力量依旧不可小觑。
温伏冒雪而来本就危险,如果现在连夜回到山上,发生任何意外后果都不可估量。
可现在费薄林的话在温伏耳朵里最不中听。
他越是挽留,温伏越是要走,温伏巴不得自己今晚死一死让费薄林就这么后悔一辈子。
可他也就是这么一想,真要这么做,他还有很多话没说完。
八年都过来了,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费薄林了,他倒是先死了,这很划不来。
于是温伏停下脚,侧身回头看向费薄林,说出口的话伴随呼吸一口呵出来在嘴边变成白气:“韩国的冬天,每晚都是这样的大雪。”
费薄林的手放下去,他知道温伏要说出有一些让两个人都伤心的话。
就像一把铡刀总要落下来,落到他心上,把他伤得皮开肉绽,让温伏把这八年的委屈慢慢跟着他心口的血一起流出去才好。
“我在那里一个人过了两年。”温伏说。
“费薄林,你那时候怎么不担心?”
费薄林的手在腿边握成了拳,他和温伏隔着几米的雪地对视着,温伏没有转过身,只是这么侧头望着他,两个人在这一瞬仿佛是有着什么深仇大恨的敌人。
他也莫名有些委屈了,温伏记恨他,记恨他把自己抛下,于是凭着这份记恨给他安上了莫须有的无情的罪名,就因为他把温伏送去了国外,而今真相揭露,温伏就因此否定他的心,否定他八年来并不比温伏少上一丝一毫的对彼此的牵挂。
“你怎么知道我不担心?”
费薄林眼眶微红地瞪着温伏,就快忍不住:“我——”
他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蓦地停下。
费薄林的唇抿成一线,别开目光,声音忽低下去了。
“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费薄林说完这句,紧接下一句,生怕温伏听不到后面那半句而误会,“……我是你哥哥。”
温伏已经够恨他了,如果此时再因为自己克制不住而让温伏发现他对他还有别的心思,那两个人真是要变成永世的仇人了。
“我是你哥哥。”费薄林又重复了一遍,掩耳盗铃般有了些底气,重新把目光挪回温伏脸上,“怎么可能不想你?”
温伏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半晌,脸上闪过一丝讽刺的神色。
他微微扬唇,睨着眼睛,用一种近乎冷笑的语气吐出几个字:
“费薄林,胆小鬼。”
费薄林怔了怔,在温伏这一整晚的发怒中他唯独没能明白这句嘲讽缘由何来。
温伏并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就这儿功夫,早就自个儿大步流星往酒店走了。
费薄林眼见是拦不住了,便低头叹了口气,跟在温伏后面。
寒风钻进他的毛呢马甲里,万幸费薄林本身体能极好,加上这些年练就了一副好体魄,穿着单薄的两层走在川西的大雪里也能撑住一段时间。
回国来见到温伏的第一晚他的西装和大衣里穿的也是这个款的马甲,那是ARMANI的高定,费薄林在国外精挑细选了两个月才定好的款式。
哪晓得回来的时间还没赶上挑衣服的两个月,自己与温伏之间就变得一塌糊涂。
他沉默地跟在温伏身边,望见前方越来越近的酒店,沉思着说:“你非要回去,那我就开车跟着你。”
温伏一记眼刀横过来,显然是刚才的旧恨还没消,现在又要记费薄林的新账:“威胁我?”
山路上开车不比骑马,动物再怎么还是比机器灵活,马上了山穿不过大雪可以调头回去,铁皮砣子上了山要想回头就没那么容易。到时真有什么事,费薄林比温伏更危险。
“我不是威胁你。”费薄林平静地反驳,他不想惹怒温伏,但也不会就此放温伏离开,“我只是陈述我的打算。”
温伏知道,费薄林会这么说就会这么做。他不想回去了,因为费薄林会开车跟着,但也不想就这么回酒店,酒店里只有费薄林的房间,他还没那么快消气。
他又胡乱往前走了几步,被费薄林逼得前后失据,干脆停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费薄林一愣,当即跟着停下来守在温伏旁边。他也不说话,反正温伏穿的衣服裤子都是他准备的,又厚又防水,在雪里坐多久都没事。
两个人无言地在雪中静默着,温伏打定了主意不跟费薄林回酒店,费薄林就打定了主意在这儿守着他。
寒风猎猎作响,雪越下越猛,他们僵持不下。
直到温伏说:“再不回去你就要生病了。”
费薄林只问:“你回去吗?”
温伏不吭声,费薄林一动不动。
他是他养大的,人一辈子的青春里最重要的十六岁到十八岁,费薄林朝夕灌溉着温伏。那段成长得最猝不及防的时间里,费薄林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骨头和温伏的长在了一起,他们都是一个倔脾气。
“这些年你生过病吗?”温伏在寂静的大雪中忽然问。
费薄林点头,意识到温伏在他脚边并未抬头时,便开口道:“生过。”
“一八年思服刚成立的时候,半年生了三场病。”费薄林说,“西医诊断是太过劳累,中医诊断说急火攻心。”
那年他发了三场稀里糊涂的烧,每次都是在公司撑到极限被人发现不对劲才送往医院。
创业前几年他太想挣钱,更多的是不敢让自己空闲下来。自己借了那么多贷款,拉了那么大的投资,公司一旦倒闭,意味着他的未来完了,找温伏的路更是断了。
公司建立初期的费薄林恨不得一天一个小时掰成两个小时来用,他的精力远超常人,但过度透支的身体仿佛一台没有上机油的机器,越是飞快运转,就越是磨损得厉害。
一八年三场烧发下来,一九年公司开始大规模盈利时,费薄林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