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湎(47)
安陆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安思远的场景。
那双手,又瘦又细,还带着点营养不良的黄土色。指甲不知是剪的还是啃的,像犬牙一样参差不齐,肉里还嵌着邋遢的黑泥。
后来他牵着那只小手回了家,用香香的沐浴露把手指缝洗干净,将所有不齐的指甲都一一剪平……
再后来,他看着那只小手慢慢地长大,干黄粗糙的手背渐渐变得白皙,手指也被养得修长灵巧,就连原本没几两肉的手臂也练出了漂亮的肌肉。
可就是这么漂亮的一只手,现在正无力地垂在浴缸旁,雪白的腕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仿佛蛀着无数只丑陋的虫。
安陆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将安思远的另一只手拉过来,毛巾粗鲁地一擦,竟然也现出了与方才那只手相同的自残痕迹。
“…………”
一滴眼泪在他真正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悄然无息地落在了那伤痕累累的手腕上。
方才生的什么气,吃的谁的味,都不重要了。
铺天盖地的悲哀早已掩埋了他。
小远,他放在心底这么多年的小远。
那个小时候手指被桌角磕破皮,他都要心疼好久的小远。
他的……宝贝小远……
安陆忘记了自己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
这么多年以来,他的心早就被锻得如铁石一般,任何人、任何事也不能撼动分毫,就连得知安寄鸿患胆管癌那次,他也只是冷静地接了医生的电话,再去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冷静、冷静、冷静。
安陆在众人面前好像从来都是这般冷静的姿态,这也成了他的一项固定习惯。
当初瞒着安思远出国,他也是真心希望那人能摆脱对自己的固有依赖,即使没有他也能生活得更好。
这次回来,也想着若是他能拥有一个全新的、完满的生活,即使到最后两人只落得叔侄相称,自己也依然心满意足。
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他最想保护的东西,终究还是彻底碎了个干净。
有一瞬间,安陆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捣得稀烂了。
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深深浅浅的疤痕,克制住自己不去低头吻它们。
即使那旧伤已经成了痕,但安陆每看上一眼,心脏就像被添上一道鲜血淋漓的新伤。
“安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竟然冷不丁地传来了安思远的声音。
安陆猛地一抬头,看见本该睡着的那人动了动嘴唇。
“……”
“安陆,你曾经救过我,还记得吗?”
第55章
“安陆,你曾经救过我,还记得吗?”
安思远眼睛撑开了一条小缝,嘴角勾了勾。
但他并没有看安陆,只是望向了他前方那块白花花的瓷砖。
“都说小孩子忘性大,我看也不尽然……”
“小时候,我妈爱打麻将,我爸爱和人赌博,两个人天天不着家,到了饭点就应付地塞给我一包旺仔小馒头,让我自己填饱肚子,好像我不是他们生的小孩一样。”
安陆仿佛预知到他想要说什么似的,握着安思远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们觉得我是个累赘,平时去聚会的时候也不愿意带上我,我早就知道了。”
安思远缓慢地眨了眨眼,平静地道出了亲生父母对他并无一分真情的事实。
“后来他们死了,安陆把我接回了安家。”
安陆听见安思远客套地称呼他为“安陆”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心口又是绞痛般地一窒。
“安陆不知道,刚到首都那几个月的晚上,我每天都躲在被子里小声地哭。安毕和林远芝可能也没想到,他们一点都不爱的小孩,其实竟然这么爱他们。”
“后来我转学到了实验小学,班长让我填班级的通讯录名单,说一定得把‘父亲母亲’的那栏空格给填上,不然就让老师来找我谈话。”
“那天晚上,我把空白的通讯录给安陆看,问他这上面要怎么写。”
“安陆说————”
安陆低下头,攥着浴缸边缘的那只手爆起了青筋。他有些艰涩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糙纸磨破了喉咙一般:
“他说。”
“这两栏都填上我的电话号码吧……”
“……”
安思远微微地挑了挑眉,似乎对于安陆还记得这件事感到一丝小小的惊奇。
“当时的某一段时间,我一直执拗地以为安陆是我爸爸,因为他对我实在太好了。”
“我再也不会每顿都吃不饱,再也不用穿一洗就变形的衬衫,再也不会因为做错事就突然挨打。”
“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世界的温暖,也第一次对我的未来产生了期待。”
浴缸里的水越来越凉,安思远的脸色也越来越白,但他却浑然不在意似的,讲起令人留恋的往事时,嘴角甚至还会微微往上翘,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兀地轻柔了起来。
“安陆带我去看烟花,逛灯市,会买好玩的东西给我,我犯了错误也不会打我,还总是……总是陪我放学一起走回家……”
“他就是我的所有,是我唯一的念想。”
“我的所有……”
安陆望着安思远那渐渐失了血色的唇,心底痛得慌,再也忍不住地俯下身,要把人从浴缸里捞出来。
“你——”
“可是他不要我了。”
安思远的手冷得像冰,安陆把他抱起来的时候,那双手一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仿佛永远都捂不化的山尖雪。
大约是醉得全身发软的缘故,他并没有推拒安陆把自己搂在怀里的举动,只是那双眼又涣散了几分。
“连他也不要我了……”
安陆给安思远裹好浴巾后抱到了床上,方才心脏传来的那股刺痛感仿佛蔓延到了全身,他小幅度地张了张嘴,甚至觉得空气的味道都是苦的。
“他……没有不要你。”
“那他爱我吗?”
安思远移开视线,闭上了眼睛。
安陆怔怔地望着他,忽然感觉那人像一团若即若离的露水,只要一松开他的手,立马就会在空气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爱……”
一瞬间,安陆忽然产生了某种恐慌的错觉。仿佛等他回答完这个问题后,便要永远失去安思远一般。
“哈。”
果然,安陆话音刚落,便听见安思远发出了一个短促又古怪的笑声。
“其实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
安陆猛地抬头看向安思远,却见那人的表情毫无波澜,像是在干巴巴地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似的。
“他爱我,可是当出现其他更重要的人和事面前,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他人、其他事。”
安陆听着安思远那陌生又疏离的语气,胸口猛地一抽,就连呼吸都乱了序。
这是他回国以来,安思远对他说话最多的一次。可万万没想到,那人今晚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从身体里凭空长出的一把把刀,毫不留情地把他的心刺得遍体鳞伤。
安陆以为安思远会打他、会哭、会闹脾气,就像曾经所有被他伤过的人一样。
可是安思远没有,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说出那些让人心碎的话。
安陆宁愿他直接从厨房拿一把货真价实的刀来捅进自己的胸口,也好过现在漫长的“凌迟”。
“小远——”
安思远刚坐起身,后腰就被一双大手给颤抖地搂住了。
但那人又不说话,只是这样沉默地抱着他,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在他的脖颈上,像某种拙劣又小心的挽留。
“你手上的伤……”
“啊。”安思远慢慢地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