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渊(60)
陈路忍了又忍,最后决定尊重穆于,离开了病房。
穆于依然没什么力气,胸口很闷,喘不上气,肋骨也很疼。
此时面对穆心兰,好像疼痛的范围增加了,蔓延到整个胸腔,他承认道:“我没定上段。”
穆心兰坐了下来,捋了下自己赶过来时跑得有些乱的头发:“医生说你这个得先静养,观察一段时间,再看看是不是要手术。”
“棋社那边就不要去了,浪费时间,又赚不到几个钱。”
“你都大四了,想混到什么时候,该为自己未来考虑了。过几天我把考公的资料拿过来,你先看一下。”
穆于麻木地听着穆心兰一句一句地安排:“你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个吗?”
穆心兰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她沉默半晌才道:“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没把握住,既然没定上段,那就…… ”
“你不问问我疼不疼?”穆于打断她的话。
穆心兰好像永远看不见他,哪怕他疼得快死了。
他在对方眼中,好像只是一个象征着孩子的符号,所以他的伤痛,他的情感,穆心兰可以做到全然地漠视。
穆心兰抱起双手,那是一个防御的姿势,说:“我……出去问一下护士有没有止痛药。”
听到对方的话语,穆于倍感荒谬,他甚至有些想笑。
他也的确笑出了声,穆心兰猛地起身,椅子发出尖锐声响,他听到对方急促的脚步声,离开了病房,也一同离开了他的世界。
穆于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没有哭。
泪水不知何时早已干涸,当下竟然淌不出半点。
就在此时,枕边手机震动,穆于迟缓地转过头。
来电人是周颂臣。
压抑在胸腔的窒息感,没有因为手机屏幕上的这个名字而缓解半分。
穆于拿起手机,接通这个电话。
不等周颂臣说话,穆于抢先道:“现在能给我答案了吗?”
对穆于索要的答案,周颂臣心知肚明。
他今天不用去柯罗,是难得的休息日。
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在看法考资料,一整日的学习让太阳穴变得酸胀,所以他停下来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在这种时刻,很突然地想起了穆于。
想到了那天晚上穆于关门的背影,又想到对方参加定段赛的这段时间,两个人几乎断掉的联系。
所以周颂臣拨通了这个电话,得到了出乎意料的质问。
不等周颂臣回答,穆于慢声道:“想好了……再回答我。”
感觉到穆于语气里的强硬,周颂臣倍感不适。
他放下手机,点开公放,不紧不慢地给手中的咖啡加糖搅拌。
手机的收音器将这边的动静,原封不动地传到了穆于耳边。
他知道周颂臣并不是在思考,恰恰相反,这是以一种轻慢的态度将他晾着。
“我要听你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穆于握紧了手机,发出了今日的第三次逼问。
如果周颂臣留心,大概会察觉到穆于嗓音里不正常的颤音。
不过即便他真察觉到,也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周颂态度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调羹:“我觉得很多事情不必太较真,及时行乐就好。”
穆于指尖发麻,几乎要握不住掌心中的手机。
周颂臣语调温柔,近乎诱哄:“这段时间你过得不开心吗?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维持现在的关系,不是什么事情都必须要一个答案的,对吧?”
穆于声音沙哑:“不对。”
见穆于情绪低落,结合今日是定段赛结束的日子,周颂臣试探性道:“有时候人生难得糊涂,何必较真。就像你为什么一定要听你妈的话,定段失败了就去考公。你哄她骗她,说点好听的话,让她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行吗?非要跟她对着来,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穆于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明白周颂臣言下之意。
不过是让他不要较真他们的关系,不必非要求一个答案与实话,不要和周颂臣对着干。
答案是什么呢,是周颂臣不想负责。
实话又是什么,是周颂臣不想确定关系。
这通电话是如此艰难而漫长,而穆于的神志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哪怕他的身体被疼痛折磨,即使他的情绪已经疲惫不堪。
穆于一字一句道:“对我来说,人生就是明确的,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我没法稀里糊涂,没法不较真。”
人生如棋局,黑白分明。
棋局行至尾声,双方交锋,必然得出一个结果,不是输,就是赢,没有中间值。
或许围棋有平局,但他和周颂臣不会有。
“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们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你清楚吗?”周颂臣反驳道。
穆于知道要面对家人的责怪,面对世俗的偏见,这条路坎坷艰难,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我知道,我可以……”
“你可以,我不可以!”周颂臣粗暴地打断了他。
穆于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被子,输液针尖锐地刺破了皮肤,鲜血渗出,他却毫无所觉。
“我们在一起,然后呢?跟家里出柜?以你妈那个性格,到时候要杀了你的话,我还能帮忙拦一拦?这种不切实际的承诺就是你想要的?”周颂臣嘲讽道。
他不懂明明有一条方便省事的路,穆于为什么不肯走,也不懂为什么穆于现在会这样强硬地对抗他。
无法掌控这段关系而生出焦躁感的周颂臣,口不择言道:“只是几分钟的荷尔蒙和几夜的性,不值得我付出这一切。”
前所未有的危机与不安,激发了周颂臣的自我防护机制:“我的人生中不会存在一段得不到法律保障的关系,也不会成为见不得光的同性恋。”
他从未想过要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他的骄傲也不允许旁人因此对他评头论足。
还是为了穆于,这样一个渺小卑微的男人。
周颂臣绝情道:“我会结婚生子,过上被世俗认定的生活,而不是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至于你,你从来都不在我的人生规划里。”
穆于沉默地听着,很奇怪,听着这些话,他没有任何感觉。
就好像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了。
他明明是在明亮的病房里,却好像再次被人关进了那狭小黑暗的衣柜里。
救赎他的光,终于化作令他窒息的绳索,牢牢捆在他的脖子上。
穆于抓挠着颈项,直至那里泛起大片血痕。
“你说得对。”穆于听到自己语气平静地说:“只是一夜情而已,两个男人确实不应该纠缠不清,你人生规划很好,而我的人生……也不需要模糊不清的存在。”
周颂臣微怔,一股强烈的不适涌上心头,他想要反驳穆于,只听到话筒那边传来了忙音。
穆于挂断了这段通话。
嘟声过后,是无声断掉的十年。
这些年,穆于一直在想,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让他放弃周颂臣。
是看到周颂臣浴室的口红,是听到周颂臣说他犯贱,是知悉那晚payaso的人是周颂臣,还是瞧见那夜情事后周颂臣眉眼间的厌倦。
他一遍遍地思考,一遍遍被现实反复证明,放弃周颂臣,是穆于人生中无法做到的事。
可是那一个瞬间,来得很突然。
就像是夕阳坠入黑夜,最后的光芒彻底消散。
十年的时光犹如结束的电影尾声,亮起的黑幕上,谢幕的名单只有穆于一个人。
结束的瞬间,没有眼泪与绝望。
没有撕心裂肺,痛苦与崩溃。
什么都没有。
直到穆心兰带着护士进入病房,穆于听到有人在按他的手,在呼唤他的名字。
穆于看到自己指甲上有血迹,才意识到自己将脖子抓出了血。
很奇怪,为什么不疼?
他甚至笑着同护士说:“我没事。”
然后穆于在护士悚然的目光,以及穆心兰慌乱的双眼中,缓慢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