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奔跑(6)
景晔干笑了两声,应付着长辈的对话,余光却一直在瞥酸菜鱼。
他吃鱼只吃鱼肚肉,刺少。平时家里做饭,爷爷奶奶宠着他,鱼肚肉自然都是他的,可请客不一样,叶小蕙筷子生风,既要照顾客人又要孝敬老人,眼看好挑刺的那几块鱼肚只剩下那么一两块……
一双筷子伸进酸菜鱼,准确无误地叼起大块鱼肚。
景晔眼睛绿了却不敢声张——
筷子是林蝉的。
喉头艰难地一动,景晔刚在心里同酸菜鱼悲伤告别,那双筷子运动轨迹一变,把鱼肚送进了景晔的饭碗中。
意料之外的发展让景晔有些愣怔了,他中断自己和林外公的对话。林蝉这个举动仿佛在示好,又像洗刷了一点刚才那句“讨厌”的意思,但景晔心跳加快,在餐桌上,他没能把准备好的句子说完整。
他在暗示我们之间的误会其实不算什么吗?景晔难以自禁地想。
“多懂事。”叶小蕙赞许地说。
大人看来,林蝉一向是懂事又独立的,会照顾自己,也会照顾家里的老人。可对于景晔,这动作无异于一个温柔的台阶,连接起他们误会重重的三年岁月。
他应当这时问林蝉,“我能和你聊聊吗?”
可景晔低头望着白米饭上的酸菜鱼,嘴唇嗫嚅几下,小声说:“谢谢。”
他脸颊有点发热,诸多回忆涌上,觉得这句“谢谢”怎么听都别扭,而那块白嫩的鱼肚肉充满爱意,正指责他的不识好歹。
景晔求和的话就在嘴边了,他转过头——
林蝉扯了一张纸巾,在景晔的注视下不闪不避,带了点笑意,然后意有所指、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那双筷子擦了一遍。
景晔:“……”
碗里的酸菜鱼它突然就不香了。
第5章 PTSD
擦筷子什么意思,我给你夹菜只为了给你面子,但该划的界限还是要划清?
或者,你别以为夹个菜,有些事就算过去了?
……这是还在记仇吧?
刚才林蝉无论眼神或动作,包括那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都充满了鄙夷和嫌弃,犹如一枚石子投入水中激起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余韵悠长,后劲十足。
景晔才刚自我安慰缓和了几分的心绪,再次惶恐起来。
平心而论,他真的很怕被林蝉讨厌。
如果不常联系的三年内林蝉没有性情大变——现在看来也很难有这个可能——那么,一如景晔对林蝉的了解,他是全沙区最能记仇的人,没有之一。
他们还是小屁孩的年代,蒋子轶因为开玩笑说了一句林蝉像小姑娘,林蝉整一个月没给过对方好脸色。
后来蒋子轶发觉不对,提着零食饮料哄了几天,结果脸色是好了,可从此一起玩时蒋子轶说什么他都不接茬。偶尔,蒋子轶找他聊天,林蝉冷笑一声,不阴不阳地答:“我们小姑娘听不懂。”
那会儿,小学生林蝉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软暴力,第一次施展,持续时间大半年。
一句无心的玩笑话,让蒋子轶现在宛如性别平权先锋,再不敢拿这些开玩笑。他甚至还落了个“看见林蝉冷笑就心里发毛”的后遗症,至今未愈,隐约有跟随他终生的意思。
“小心眼”“得罪谁也别得罪他”成了大家的共识。
景晔向来没体会过,而现在,他端坐在自家的饭厅,完全理解了蒋子轶当时的心情:看见林蝉一点细枝末节的表情,就会自行脑补出他即将用各种小表情明里暗里膈应自己的悲惨生活……恨不能当场给林蝉跪下,大喊我错了我都改。
可是改什么呢?
改说,“我喜欢你”?
这时候再说喜欢,会是林蝉想听的回答吗?
他暗自哀嚎,为什么要这么突然这么直接地面对被误会的真相?
景晔悲愤地想:姓虞的在帮腔时哪怕动过一秒钟的脑子,都能知道冷暴力高级玩家从来都不是他,而是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高中生吧?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一顿饭也毫无味道。
“我吃饱了。”景晔放下筷子,说出这话时感觉身边的人同时停了停扒饭的动作,后背立刻绷紧,以为林蝉即将采取措施。
但林蝉没理他,片刻后,继续闭着嘴咀嚼起来。
家里有规矩,客人在时吃完饭也不能离席,景晔百无聊赖,却坐如针毡,只得悄悄地用余光偷看林蝉。
林蝉进入青春期后开始学美术,原本就不太活泼的性格更加内向。可他并不被动,也不难沟通,相处起来,其实是很舒服的。
他吃饭慢,看书慢,走路不慌不忙,连发呆都永远有自己的节奏,做什么时身边的空气流速都仿佛放缓了,叫人不忍打破这份宁谧氛围。可他又从来不耽误任何事,似乎脑子里铺着一张计划表,精确到秒钟,把人生阶段分割得无比清晰。
他不是完全安静的人,有时会恶作剧,有时也煞有介事地讲一个冷笑话。他会讨人欢心,会在朋友生日时藏一点小礼物等人发现。
开朗与沉默,狡猾与木讷,包容与记仇……好像在林蝉身上矛盾地融为了一体。
景晔觉得林蝉有股很独特的气质,但他们认识十来年了,不仅他,恐怕每一个发小都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林蝉。
景晔喜欢和林蝉相处,可也害怕惹他不快。
“……我觉得那个剧大结局还是太仓促了,你们当时拍的时候,没人觉得女二号死得有点敷衍吗小晔……小晔?”
“景晔,奶奶在和你说话呢!”
叶小蕙的声音穿透虚空,一下子把景晔拽回餐桌上。景晔尚在迷茫,叶小蕙毫不客气地戳破他:“你盯着弟弟发什么呆?”
“啊?啊……”
他一直在盯着林蝉吗?
意识到刚才做的事,景晔连忙重新将目光聚焦在自己的空碗,耳朵滚烫,结巴着说:“我、我有点……困。”
叶小蕙笑了:“吃饱了就犯困?那你去找点活儿做吧。”
景晔皱了皱鼻子,撒娇:“妈——”
被戳破,景晔想他这次可以克服尴尬了。再次微微侧脸,林蝉放下筷子,半点注意力都不分给他,笑得乖巧又礼貌:“叶阿姨,晚点我洗碗吧。”
叶小蕙:“这怎么好意思……”
林外婆却说:“让他来,我们家的规矩就是做饭的人不洗碗。孩子多做家务事,没什么不好的。”
目光微动,猛地和叶小蕙对上时,景晔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声。
果然,下一秒他听见叶小蕙理所当然地说:“那景晔也和弟弟一起去吧,先把饭桌收拾了再洗碗,清醒清醒。”
景晔:“……嗯。”
怕什么来什么。
基本家务景晔都会做,也经常做,但还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不情不愿。他为了不和林蝉抢,自发地选择了打扫厨房,而林蝉则收拾饭厅。
可再怎么不情愿也躲不开,景晔刷锅时,林蝉抱着一堆碗碟站在另一个水池前。
外间,长辈们又开始新一轮的话题,热火朝天的气氛与厨房里快要结冰的死寂对比鲜明,更衬得景晔宛如掉进一个无底洞,手脚悬空似的,没有着力点。
碗碟被放入水池,摩擦的声音。
接着有人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拧开了水龙头。
“哗啦——”
水声冲刷掉些许安静,景晔垂眸不去看林蝉,闷头刷锅,连衣袖被沾湿都浑然不觉。他又把脑袋埋进了沙子,隔绝外界,不肯面对。
心跳像打鼓,愈来愈快,一片混乱地思考着开场白。
一个炒锅刷完放到旁边后,景晔顺手从林蝉的势力范围拿了几个没来得及洗的饭碗——这个动作是他打破尴尬的预谋,而林蝉从容地同意了他越界。
手指淹没进丰盛泡泡,景晔目不转睛,喉咙发涩,舌尖抵着牙齿数了好几遍,这才鼓足勇气,喊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