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为这个。
　　苏容心中一沉，他知道这件事。是当时拍摄的素材已经够剪两期了，离开纽约的那晚，黎商说要出去见个朋友，Rita追着问，他只说了句是高中同学。Rita一听，顿时眼睛都亮了，好说歹说非得跟拍，知道那朋友是风投公司高层之后，更是激动得摩拳擦掌，提前在那见面餐馆包场，架设相机，只等那金融新贵来了之后大拍一场。
　　结果人准时到了，Rita也傻了。以往现场拍摄她连运镜都要管，这次全程没怎么插手。
　　黎商跟她合作快三年，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等跟朋友分开之后，一上车就冷笑问她：“还要我帮你问出镜许可吗？”
　　苏容第一次看见Rita脸上露出那种艰难的神色，像是愧疚，又不只是，因为作为愧疚这表情也太早了点。
　　她说：“我不是种族歧视者。”
　　“我知道。”黎商笑得嘲讽：“你只是对颜色敏感而已。”
　　苏容全程跟着拍摄，亲眼见证那青年气质有多好，虽然对话许多地方听不太懂，但是幽默风趣，举手投足间的神态还是看得出来的，是个风华正茂的华尔街新贵模样，唯一的意外处，在于他的肤色。
　　Rita当时许久没说话，车上气氛一瞬间跌到冰点，过了许久，她轻声说了句英文，后来苏容问黄蕾，黄蕾告诉她，Rita说“有时候这世界还没好到能接受真相。”
　　她和黎商打了一万次太极，只这句话是彻头彻尾的实话，因为这是她行事理念。那时候苏容看她彻夜剪片子，她也陈述过她的理念，其中一项，是观众只能接受最简单直接的信息，信息的复杂度一高，能理解的观众数量就迅速下跌。最重要的要点，是画面必须极具象征性，要跟大众舆论高度契合。千万不能玩什么特例，要表现好女孩，就温柔长发，不要玩什么短发纹身，要表现商界高管，就西装革履，千万别弄什么随性的健身房套装。
　　她说：“我做的不是什么先锋艺术片，也不是记录片，是面向大众的综艺，说我迎合观众也没什么。”
　　她要的作为黎商朋友的美国华尔街新贵，是西装革履金发碧眼，或者犹太长相也ok，而黎商的朋友是非裔美国人，尽管他谈吐风趣，选酒的品味不俗，但谁去和电视机前坐着的一家老小解释这个？
　　她每一幕都要传达一个信息，任何对这信息造成干扰的都是噪音。现在连刚毕业的大学生也知道反刻板印象，但想要观众看下去，就是要迎合刻板印象。刻板印象少的人，早就跑去看《一期一会》去了，她只有这批已经是被筛选过留下来的观众，他们只会惊讶地问：“怎么黎商的好朋友是个黑人？”
　　上次有个影评家骂国内电影，痛心疾首，字字锋利，其中一句话，是说，电影圈是一群最聪明的人，在拍最烂的戏，真正的蠢人都拍不了这么烂。因为聪明，才知道如何迎合俗，如何抓住每一个机会偷懒，如何自我阉割到极致。
　　没有人是真正自由的，综艺如此，电影也如此。Rita早用这逻辑说服了自己，事实上，如果George不是黎商朋友，她剪掉他根本不用停下来想一想。
　　所以苏容不知道如何回答黎商。
　　他安静了许久，才抬起眼来，告诉黎商：“我不是Rita。”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重拍？”
　　苏容一时竟回答不出来，好在黎商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问完就走了，连头也懒得回一回。


第45章 诚恳
　　苏容在休息室找到黎商的时候，他正一边吃着一份冰淇淋一边看剧本, 好像还若有若无地哼着歌。
　　其实他身上偶然有这种美国式的明朗, 洒脱自如, 像阳光下一望无际的原野, 或者郁郁葱葱的一棵大树, 不为任何人存在，他只是在那里，你喜欢也好，厌恶也罢，他仍然我行我素，谁也无法改变。
　　那些深沉的痛苦，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都是你的目光赋予他的意义，自然也只能你自己来承受。
　　黄蕾也在旁边整理剧本, 看到苏容目光在那冰淇淋上停留, 连忙解释：“这是低脂无糖的，容哥。”
　　看来是她买的。
　　工作室的女孩子里，她是最危险的一个，因为对黎商最心软, 罗薇年纪轻轻老成持重, 其余女孩子都胆小，她聪明外向，想法多, 脑子转得快，黎商最吸引这种喜欢热烈精彩的人，因为他就是热烈和精彩本身，毫无忌惮，肆意妄为。
　　苏容没有说她什么，而是拉开张椅子，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还有吗？”他见黄蕾点头，轻声说：“给我也拿一个。”
　　他没吃午饭，是真的饿，女孩子们喜欢在办公室藏吃的，以前都主动给他拿，这两天身份变化，一个个都不像以前了。
　　黄蕾答应了一声，真就跑去拿了。黎商也不说话，只是把剧本放低，从纸页的上方看了眼苏容。
　　“看什么？”
　　“我在想象你吃冰淇淋的样子。”黎商淡淡道。
　　苏容对他这种偶尔带着点调情意味的话一点办法也没有，真追究起来又像自作多情，他对谁不是这样？否则怎么招来那么多桃花债。
　　黄蕾很快送来吃的，她真是机灵到极点，知道他中午没吃东西，除了冰淇淋，其余东西都是热的，还带了杯温热奶茶，不知道是从谁手上抢来的。
　　苏容说声谢谢，真就坐在那里吃起来，黎商见他这样，又要惹他，看见吃完一个小面包，忽然问：“你等会不吃飞机餐了？”
　　他常玩这把戏，像钓鱼，等你真凑到钩子边上，他又收回去了。那些擦身而过的轻笑，和偶然伸手过来却不是碰你的误会，实在是玩弄人心的高手。而最残忍处，是他甚至压根不是有意为之，只是习惯成自然。
　　苏容摇了摇头，没说话，仍然专心吃他的面包，吃了一会，忽然道：“我要重拍，并不是想让你演。”
　　黎商也没想到他这茬还没过去，兴致不高地“哦”了一声。
　　苏容却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
　　“上次裴隐跟我骂你人渣，我没有替你辩解，一直很后悔。”
　　黎商短促地笑了一声。
　　苏容那个妖里妖气的师兄裴隐，他是印象深刻的，因为两人气场相当不对付，裴隐对他的敌意更是昭然若揭，十分明显。骂人渣这一句他倒没听到，可能苏容当时也在，觉得没辩解过意不去。
　　但他不知道，苏容说的，是那次裴隐按他在裁衣桌上时说的话，是黎商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但他仍然为那一次没有辩解而后悔。
　　人和人之间有着这么多的距离，任何一份心意在传达中都会被迅速地损耗，爱一个人，能被窥见十分之一，已经是难得的幸运。
　　“我又不是哑巴，需要你来维护。”黎商十分坦荡地张开手臂靠在椅背上，笑得洒脱：“也许我真是个人渣也说不定呢。”
　　苏容无奈地抿了抿唇。
　　他学化妆出身，大学学过设计，言语是他弱项，就算竭尽全力，仍然常常词不达意。进这休息室前他打过腹稿，仍然几句话就被黎商打得七零八落。
　　“我想重拍最后一场，并不是要你演戏。”他无奈地重申一次。
　　“那你为什么不用第一次的版本？”
　　“因为那并不是全部的你。”苏容仍在竭力找形容词：“你是一个容易被误解的人，你在镜头前是有防备的。”
　　“哦，我怎么不知道？”
　　苏容被他搞得实在无可奈何，只能抬起头来，盯着他眼睛。
　　“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我相信佟晓佳她们也不是因为这个，你在生活中的样子虽然有时候很混账，但也有你的魅力。我不是要你演出Rita要的样子，我只要你展现真正的自己，流露你的情绪，不要太冷漠，太收敛……”
　　“所以你是要我和黎蕊在镜头前抱头痛哭，然后一笑泯恩仇？就为了让观众看得开心？”黎商几乎是在故意曲解他意思。
　　“不用那样，”苏容艰难地辩解着：“我只要你做你自己就好，不要抵抗，不要收敛情绪，就像你平时跟我们相处那样。我想让观众看见我眼中的你，我相信他们也能发现你的亮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