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失格(226)
“世界太恐怖了,我青年时代一度很想去死,没有勇气活在世上,那时活着的生物中没有让我留恋的,我在意的全都前往了死者的国度。”
三言两语却让津岛修治听入迷了,他迫切想要窥见监护人的过去,于是他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确实想死。”太宰治想自己在英雄社会的过往,无数的女子邀请他殉情,爱酱的那次他是真的想放弃了,不想活了。
“其实我应该活下去。”他打心眼里忏悔,“有人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还有没做完的事,但只要是人,精神就有极限,我多次想要放弃。”
“会有人把你逼到极限?”津岛修治难以置信。
太宰却说:“我一直就行走在钢丝上。”
“只可惜。”他说,“我的生命力太顽强了,杀不死自己。”
织田阅读第一封信,他意识到自己读得不仅仅是信,还有D先生的灵魂,他坦诚得将自己展露在O先生或者说是织田作之助面前,不,可能没那么透明,却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
/于是他问我现在的生活状态,我说自己没有很想死,也没有很想活。其实我想告诉他,你也是促使我活下去的原因之一,在拥有孩子前我从没想过人可以为了另一人延长生命的时间,有特殊羁绊的人不算,我与xx君才认识几月,绝不至于结下生死契约,却又无法放下他。
我在意他,打心眼儿里,即便他性格拧巴又聪明得过火,心眼儿比宇宙里的小行星还要多,可以说无穷无尽,无论对谁来说他都相当棘手。
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高明的心理学家会将标签贴在他的身上,将他引导向善,又绝非易事。
xx君是条懵懂的幼生鲨鱼啊,哪里有血腥味,他就向哪里钻,我……(后面两行被用钢笔涂掉了,任凭织田作之助用尽方法,也猜不到D先生写了什么)/
太宰治说:[我跟他是一样的人,我知道为什么他会被吸引,我也会被吸引,但我不希望他那么做,你知道吗,原来我也会有想要强求的东西,就比如说我知道xx君的本性绝不是向善的,更加偏向于恶的那边,我却希望他能成为好人,远离危险与悲剧。
我开始奢求自己不曾有的东西,将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xx君的身上,我也老了,也堕落了。
这样的我让人恶心,我想吐,没有脸面活在世上,我厌恶自己,但我得活下去。
作大人后,我成为了我最讨厌的那类人。]
他没让O看见自我厌恶的部分,那会给他人带来困扰。
最后D先生写:
/我得尝试,用自己的方法,世人常说孩童的偏执是因他们经历得不够多,像是困在水洼地底的鲈鱼、玻璃罩子中的玫瑰,我以自身代入,在看惯了世间的悲剧后,人心也会更加开阔。
xx君喜欢恶、喜欢黑暗、喜欢悲剧,就由我带他去看那些吧,当看过人间的一千场悲剧后,死亡就不会打动他。/
……
太宰治躺在一片黏稠的黑暗里。
他刚才在沙发上睡着了,这里是他梦中的世界。
[人在梦里,就成了造物主,想要见的人都会一一上门拜访。]
他坐起来,深不可测的黑暗以他为中心如潮水般退却,怪异的是天没有变亮,还是黑的,太宰治抬头,没有看见明月,也没看见云彩。腿脚旁冒出一撮撮红色的曼珠沙华,说实在的,他觉得梦境中的景色太土,人都明白曼珠沙华是三途川的代名词,久而久之小说剧本动画中经常出现大片曼珠沙华的形容,太宰治就不写那个,他宁愿写蜘蛛丝与罗生门,都不愿意落入俗套。
但三途川,就是种了曼珠沙华呀。
“你又来了。”阿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略带困惑、无奈更多,“又有什么事。”
太宰说:“不欢迎我吗?”
“当然。”阿宏盘腿坐在他身后,“快点回去。”他说话像父亲,包括略带强硬的语气。
“这是我的梦境,当然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太宰说,“你是我梦境的一部分,又怎么会驱赶我?”
“我怎么知道。”阿宏说,“可能在你心中,我就是那样的人吧。”
太宰笑了。
“死人拯救活人,我原来也成了庸碌中的一员,编造出了自己都不想看的故事。”他又躺回地上,花茎被压塌了,太宰治问,“我梦中的死人啊,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
“我没法改变那孩子。”
“我快要放弃了。”
……
(第二封信,6月5日)
/我搞砸了。/
笔迹一如既往流畅,第一句话却让织田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从来没走出来过,从回忆、从过去,人们都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都是骗人的话啊,时间不可以冲淡一切,伤痕永远是伤痕,长好了还会疤痕增生,你永远不能当它不存在。/
/我想到过去的自己,内心充满了羞耻、无力与愤怒,我说自己爱xx君,又何尝不将对自己的刻骨仇恨与憎恶投射在他身上?/
织田作之助看了几行字,就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被哽住了。先前就说过,他与D先生的通信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对方将自认为无关紧要的事写在信里同他分享,近年来随通信时间越来越长,他偶尔会将情感寄托在纸上,织田能够感受到他的爱,他的恨,他的不满,他的纠结。
他心中树立起了一个矛盾的形象,聪明又迷茫,大胆又懦弱,嘲讽世人还唾弃自己,厌恶生存却又无法死亡。织田作之助想,就算是看千百部小说,将主角的特色捏合在一起,也不如D先生来得奇幻,他性格中自我矛盾的一面太突出了,织田并不因此将他当做是异类,相反,他认为正是有此特色,D先生才是D先生。
不过……
他问咖喱店的大叔:“人在有孩子后,精神会变得脆弱吗?”
老板已经在抽烟了,他认真思索后回答:“不好说啊,绝大部分人认为,拥有孩子可以让母亲变得更加强大。”
“还有些人得了产后抑郁。”
织田说:“原来如此。”
老板问:“你的大朋友出什么事了,养孩子让他精神衰弱了吗?嘿,孩子都是讨厌鬼,他们比夜里嚎叫的鹧鸪还要烦人,尤其在做梦后,可以不眠不休叫几个小时,是个人都要被逼疯。”
“原来如此。”织田作之助肃然起敬,“为人父母真的很了不起。”
“也不是所有。”老板又说,“有些家长把孩子养得糟糕,父亲母亲的职业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的。”
“尽力做不就可以吗?”
“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尽力就能做到的。”他说,“我哥哥就是,他与他的夫人希望孩子能好,把他送进私立小学,给他报钢琴班,送他学英语,结果孩子高考落榜,嫂子精神崩溃了,小孩也离家出口。”他说,“依我看来就是用力过猛,怀美好的念想却打出了糟糕的结局,这样的事情常有。”
“……”
“没什么最受伤的,孩子与父母都是受害者,后者同时还是加害者。”他总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养小孩。”
织田作之助打开第三封信。
6月7日。
……
从横滨出来后,太宰治直接去了东京大学的图书馆,他在这里度过几年岁月,对东大图书馆的陈设了如指掌。
从外表看,是几栋圆柱体勾连在一起的建筑物,此起彼伏的模样像风琴上黑白的按键,最下层的门是常见的圆拱门,没有布满浮雕的女神柱,更没有拿竖琴唱赞歌的天使,太宰治第一次走进图书馆,只觉得朴实无华,连油漆色都脏兮兮的,黄色、棕色、深棕色,东大图书馆其貌不扬。
内里也是如此,一人一桌是不可能的,书桌四四方方,无多余装饰,四人或者六人一桌,他看其他学校的图书馆,有的像教堂,有的像博物馆,有的窗明几净,还有后现代化的讲演厅,与之相比,东大图书馆的设施也太落后,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780万藏书,比斯坦福的650万还要多。
穿过鳞次栉比的书架,人以肉眼可见变少,少数学者才会深入报刊区,学生更喜欢动用搜索库而不是亲自翻阅刊物,尤其这里存的并不是朝日新闻,而是前苏联的真理报。太宰想起了一则笑话“真理报中无真理”。
种田山头火放下报刊,对太宰治点点头说:“你来了,太宰君。”他有点军人脾气,比起鹰派算是温和,却也不喜欢虚与委蛇,单刀直入说,“你考虑好了吗?”
“异能特务科?”太宰治说,“我从森前辈那里知道了名字。”
“人员、结构、情报网络……大致上都搭建完毕,我唯一稀缺的就是过分聪明的首脑。”他说,“你是团队中最必不可少的一个,没有聪慧、优秀并且能服众的首脑,异能特务科就无法成型,它是横跨全国掌管异能者白天的组织,要由最优秀的人掌握。”
“同时首脑也是组织中的一颗螺丝钉。”太宰却说完了他没说的话,他笑了,笑容有点淡,又够嘲讽,“培育下一代,必要时奉献自己,成全团体,覆灭时首脑的命运往往是最残酷的。”
“我给了你时间思考,太宰君。”种田长官没有否认,却也指出了另一点,“而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说实在的,我其实没有抱太大希望,太宰君实在太聪明,又太独,你这样的人能把自己管得很好,纵使侵犯了某些人的利益也能全身而退,心中也没有大义,更不准备为国捐躯,我几乎想不到有什么能打动你,却因垂涎太宰君的才智而发出邀请。”他叹口气,“坦白说来,我没抱希望,只是出于执念问你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