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游龙戏凤(15)
“醉了、醉了,真是醉了。”慕少艾以手支颐,醉眼惺忪的望着素还真道:“醉到在脸盆里装上水,就觉得好像把月亮抱在了怀里...结果回屋一看,呼呼,什么都没有。”
一桌人正醉话连篇的胡呲着,突然有个小厮跑过来在素还真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素还真点了点头,向桌上众人略一告罪,抬腿就走。
“素还真,又抱着你的盆上哪儿捞月去?”慕少艾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问。
素还真脚下不停,头都没回的答道:“广州。”
征鞍无语,往事千端,二陆初来俱少年。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何妨袖手闲处看?
第三章 箫韶九成凤来仪
“您给掌掌眼,像不像?”
“嗯...唱的气口儿极像,身段儿也有点意思...但毕竟这是个坤旦,不太好说。”
“嘿,我看错不了!”
“你小子上回也这么说!那位哪儿唱过二路啊...我还是拿不准。”
“折腾这么些年了,也不在乎多跑这一回。我已经让人给他捎信儿了,要快的话这一两天就到。”
“得,还是得他自个儿来,咱们谁都看不准,全是瞎掰!”
却说筱凤卿在广州逗留了十数日,戏楼中日日爆满。这天他偷了个闲到得月楼瞎逛,正撞见楼里的戏班在排练,便找了张桌案一边喝茶一边听戏,这一听可不得了,气得横眉立目的断喝道:“好哇,给我把管事的喊出来!你们可坏了规矩了!”
“筱老板,您别动气!”尘不染忙赶上前来恭敬地说:“哪儿不合您的心意?”
“偷师!你们竟然偷师!枉费了得月楼这么大的名头!”筱凤卿火冒三丈,突的站起来跳上戏台,指着冷水心骂道:“你个小婊子!我在你们这儿唱了几次,你就把我的玩意儿给学去了!”
“呦,这怎么话说的!”尘不染闻言吓了一跳,梨园行里最忌讳的就是偷师,这话传出去,只怕得月楼的名声都得毁了:“您统共也才来了半个月,她就是偷、也不能学得这么快,您说是不是?”
筱凤卿哪管这些,他有如今的地位和名望,都是靠了素还真那句话,傍着伶界大王的粗腿、这山鸡才飞上枝头成了凤凰,现在见自己安身立命的活计让人学了去,他怎肯罢休!“我的唱和身段跟别人不一样!梨园里我是独一份儿,她是不是学我、我还看不出来?”
“你还不是学谈老板?”冷水心平白的被一顿辱骂,心里颇为不忿,呛声道:“怎么你又成独一份儿了?那是你的玩意儿?”
“哼,现而今大家伙儿只知道有我筱凤卿,谁还记得谈凤卿是谁?”
“你也忒狂了!”冷水心激愤的使劲跺着脚说:“巴巴的改了名字讨好素老板,却这么踩谈老板!你也配叫凤卿?”
“我看是姓谈的不配叫凤卿吧!”筱凤卿骄狂道:“十年了,他估计早死了!就是没死,他再要出来唱,也得把名字给爷改喽,戏台上的凤凰就只能有咱这一只!哈哈!素老板都亲口说了,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你...你...”冷水心气得浑身发抖,高声喊道:“我的戏是和我师父学的,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呦,那就是师徒俩偷学我!我就说你一个人也记不了这么多呀!快去把你师父找来,咱们当面说道说道!”
“不必找,我在这儿呢。”没人瞧见支离疏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此时面无表情的坐在台下,愈显得他的面目狰狞怕人,“筱老板有什么指教?”
“诶呦我去!”筱凤卿乍一见他也是一惊,拍着胸口道:“这阴阳脸真吓人!就你这样也会唱戏?”
支离疏轻笑一声,悠然抿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说:“你这样的都能唱、我为何不能?”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嘿,丑八怪,口齿倒伶俐!”筱凤卿怒极反笑,“想必你偷师的功夫比口活儿还好?”
“偷师?你且答我,大登殿王宝钏下座唱,该走几步?梅龙镇李凤姐与正德翻手几次?”见筱凤卿答不上来,支离疏又冷冷的接着说:“那穆桂英回马三枪的筋骨在哪儿,红拂舞剑的底子功夫是什么,你就更不知道了罢!筱老板,台上风大,可不要闪了舌头。”戏班众人见筱凤卿被抢白的面红耳赤,纷纷哄笑。
“好哇、好哇,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筱凤卿又羞又愤,怒道:“我要和你们唱对台、就今儿晚上!你们要输了,得给我登报道歉!”说罢狠狠瞪了冷水心一眼,忿忿甩袖而去。
他这一走,戏班里就跟炸了窝一样,唯有支离疏仍是古井无波的模样,侧头问道:“不染,你有几分胜算?”
“筱凤卿风头正劲,怕是...”尘不染头上也有点冒汗,得月楼百年招牌,可不能毁在他的手上。
“哦,”支离疏的眼光在精美的戏台上打了个转,自言自语般的说:“碧梧栖老凤凰枝,近水楼台先得月,隐于梧桐,现于得月...这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师父...”冷水心从戏台上跑下来,哭着扑到支离疏腿上,“都是我、我闯了大祸了!还连累大伙儿!”
“冷丫头,这怎么能怪你?”支离疏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发,温柔的说:“不就是唱个对台,有什么可哭的?漫说是他,就是多事多嘴的素...咱也不怕。”他拉着冷水心站起来,又向尘不染道:“烦你给梧桐楼寒山意去个信儿,就说我要他来拉琴。别的事皆不必烦心,自有人来救场。”说着便偕冷水心一同往外走。
“先生!先生!”尘不染朝着他的背影喊道:“那门外的水牌上写谁的名儿?”
“只须写个凤字。”支离疏傲然笑道:“戏台上既仅能有一只凤凰,那便看看,是雏凤嘴利还是老凤声高!”
冷水心心里明白,支离疏这样的人必定是有一段故事的,他永远云淡风轻的态度、教戏时眉眼泄露的风情、草蛇灰线般的人脉都让她敬佩且好奇,忍不住暗中揣度他曾是个怎样的人。但她更知道,以前的事如果师父不说、她便不该问。她想起支离疏屋里挂画上的诗:一曲清歌动九城,红氍毹衬舞身轻。铅华洗尽君知否?枯木寒岩了此生。画中只用鹅黄淡彩虚虚勾出了一个佳人的背影,那么渺茫、那么飘忽。她曾以为,也许这一生也不能见到那个佳人转过脸来的样子了,但是人间世、就是如此变化万千,让人始料未及。
“要不唱汾河湾?”
“这戏太寡、唱少。”
“那就游龙戏凤?这个活泼。”尘不染道。
谈无欲皱了皱眉,低声说:“这戏我不与别人唱。”
“是我欠考虑!”尘不染拍了拍脑袋,又道:“那您看锁麟囊行吗?”
“嗯...”谈无欲心里一动,点了点头,“就这出吧。”又转头对冷水心说:“徒弟,你唱赵守贞...丫头你发什么呆?”
“啊?哦哦哦、晓得了!”冷水心仍直勾勾的盯着谈无欲,美滋滋的说:“让我唱梅香是吗?太好了,我就想唱您的丫鬟!”
“难不成是傻了?”谈无欲拍了拍她的脸,忍不住笑道:“梅香是丑角儿,你是唱青衣的!唱赵守贞!”
“别提她了!就是我,这会儿还有点犯愣呢!”尘不染抑不住兴奋地搓着手道:“素来知道先生您是个高人,可哪儿能想到,你竟然是谈、谈老板啊!”
“哈,哪门子谈老板,老凤一只。”谈无欲挑了挑眉,轻笑了几声。
“怎么着,让我唱老仆人薛良?就那么几句唱!”得月楼的头牌老生马云飞撇撇嘴,颇不乐意的说:“什么角儿啊,上来就挑大梁?”
“这角儿,说出来吓死你!”尘不染眉飞色舞的说:“是谈老板!”
“哪位谈老板啊?”
“还能有哪位谈老板啊、天上拢共就那么一轮月亮!谈凤卿谈老板啊!”
“谁?谈凤卿谈老板?我没听错吧?他都十年没唱了!”马云飞惊得瞠目结舌。
“可不!咱们得月楼、这次可真是得着月亮喽!”尘不染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给谈老板唱薛良、不亏吧?素还真怎么样,他当年连薛良都唱不上呢,想在这戏里露个脸、巴巴的得去唱小生!”
“嘿,这么说我比素还真还强?”马云飞也乐了,转念一想,又皱眉道:“这么多年了,他还能唱吗?”
“你就多余问...”尘不染还没说完,远远只见谈无欲已经穿好了整套行头,从扮房里施施然走了出来。
“...真是、真是...”马云飞看得双眼发直,“真是多余问!就是为了看他一眼,我都乐意买票!”
“广州哪儿有过这么好的角儿啊,这回可真是开眼喽!”尘不染也目不瞬移的观望着。
“...对了,你说素还真在这戏里唱小生,莫不是唱周庭训?”
“正是,拢共也没几句词。”
“词儿有什么要紧,要不你让我也唱周庭训罢!”马云飞冲尘不染挤咕着眼说:“能跟他拜次堂,还能听他喊上声相公!”
“啐!老马,你这心可太脏了!”尘不染瞪了他一眼,又窃笑道:“今儿个,哥几个还是听我唱回小生吧!”
得月楼的大戏开场了,唱的是《锁麟囊》。对台的筱凤卿,在蓬莱阁唱《贵妃醉酒》。
谈无欲以前唱这出戏的时候,务求先声夺人,薛湘灵在后台的第一句内白:“啊、梅香!”就能让他念出七八个弯来,那时他还没站在台上便已经讨得了满堂彩。可时到如今,他已不屑于再用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博取彩头,只是急中有缓的轻唤一声,好像娇小姐卧在美人榻上,忽而想起了什么、出声来叫丫鬟,慵懒娇憨之态已露三分。转到后面几句,“那花样儿要鸳鸯戏水的!鸳鸯么,一个要飞的,一个要游的,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鸳鸯要五色,彩羽透清波。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配影须加画,衬个红莲花。莲心用金线,莲瓣用朱砂。”一口京白又糯又甜,人未登场、薛湘灵骄纵又可爱的模样已经跃然台上。最后两句内白:“咳,没用的丫头!快快搀我来呀!”甩腔妙极美极,声音由小渐大,如水般漫到戏院各处、听者直觉得四方都是他渺渺的尾音儿。
这几句念白一出,台下的戏迷就已经坐不住了,南陲之地、何曾听过这么好的大青衣?座中的人忍不住都站起身来,往台上使劲观瞧,只见台上由丫鬟搀着,颤巍巍走出来一个美人,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往台下一扫、稍一亮相,碰头彩简直要把戏楼的顶儿给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