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之路(20)

　　“时光五段，”台上的学者突然停下讲课，看着时光座位面前的名牌，面色有些不悦。
　　右胳膊猛然被俞亮一碰，时光一个激灵清醒了，“老师好。”
　　“请时光五段来说说，传说中是哪位先祖发明了围棋？”
　　等等，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时光抬头看投影屏上的PPT，也没有写答案。天知道是谁。
　　时光身旁突然响起低低一声，俞亮捂着嘴说道：“尧。”
　　啥？时光并没有听清。
　　俞亮皱眉，把笔记本推到时光面前，一整页纸写着一个大大的“尧”。怪不得他在老师提问时就在笔记本上写字，原来是这个。
　　时光瞬间看清，心头一振，“尧！”他答得自信。
　　学者欣慰一笑，“不错，这是一个传说故事，相传尧帝这位伟大的先祖……”又开始滔滔不绝。
　　时光松了口气。
　　俞亮无奈摇头，正待把笔记本收回去，时光按住笔记本，拿起笔在尧字旁边写了小小两个字：谢啦。又画了个心。
　　时光再把笔记本推了过去，眼看俞亮诧异望来，时光开心一笑，俞亮便微微笑着，合起笔记本。
　　看来这次封闭训练，队里要把提升全面素质贯彻到底，除了历史文化讲座，又来个心理建设讲座。
　　讲台上是一名心理专家，同时也是一个业余棋手，他笑眯眯地讲着，一看就很有亲和力，“在我们的规则里，围棋只有胜负两种结果。棋手总是抱着强烈的好胜心在下棋，一旦失败，难免产生巨大的挫折感。我调查过啊，棋手是所有职业中最容易产生焦虑的人群，而心态和棋力，是下棋时并行的两条腿，哪条都不可或缺。”
　　时光听得一震。他最近知道，除了自己，还有王星和另外几个棋手，都或多或少有心态问题。他顿时明白教练组请心理专家的原因。
　　“我业余下棋，所以我很明白棋手们的心情。对局时就算棋力再高，没有好心态也下不出来。甚至心态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一局棋的前后半程都可能下得天壤之别。”
　　这次，全队所有棋手都听得很认真。
　　“教练组这次让我来，就是想让我尽可能地帮助大家卸下一些心理负担。等讲座结束，我会一一约见各位棋手，做一次心理长谈。”
　　轮到时光约见这位心理专家时，对方扶了扶眼镜，笑得慈祥，“时光五段，最近你有什么困扰吗？”
　　时光想起在团战集训中的不适应来。
　　队里谁下得怎么样，大家都是门清的。因为他的团战胜率不怎么样，所以很多人不怎么愿意跟他组队，虽然面上不说。
　　直到有次抽签完，他听到背后有人嘟囔了一句，“怎么又是时光。”
　　也许只是那位棋手的一句无心之言，说过便罢，却听进了时光的心里。
　　那一瞬间，他捏紧了手心。
　　越不愿去想，那句话反而越在心里生了根，扎了刺。快棋不容犹豫，他却几番犹豫了自己的判断。
　　再看看，再算准些。我不要输。
　　比赛时，训练室寂静无声，秒针几乎没有声响，只剩那一点点机械走针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敲打在时光心头。
　　心不静了，棋必输。
　　这些他都没有详细说给俞亮过，他隐隐不想让俞亮觉得自己脆弱，经不起打击。
　　心理专家听完时光的描述，“你的心思敏感活泛，需要静下来。”
　　“是啊，可是我控制不了。”
　　专家略略思索，“现在按我说得做。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面对一池静止的深潭，不动的水面。”
　　时光照做了。
　　“深呼吸，慢慢走进水里，让水淹没你。没事，假设你在水里也可以呼吸，但是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你再也听不见一丝嘈杂……再深呼吸，放松。感受水的宁静……现在心静了吗？”
　　“好多了。”
　　“好，再多呆一会儿。”
　　好神奇，时光觉得心静了。除了自己，周围一片宁静。
　　他忽然想起在秋兰杯的时候，他陪俞亮一起看那条静止的河。那时他就觉得，看静止的水面好像真能静心。
　　“好了，睁开眼睛。”
　　时光松了口气。
　　“以后就试着用这个办法看看。”
　　“谢谢老师。”
　　当时光做完心理约谈回到酒店的双人标准间时，天色已经入夜。俞亮正坐在床上靠着墙，连灯也没开。他的约谈轮得早，所以早就回来了。
　　时光坐到俞亮身边，“你怎么了？”约谈之前他还挺正常，怎么谈完就这副沉思的样子。
　　“老师说，我很幸运。”
　　“幸运？”
　　之前结束的那场约谈，让俞亮的记忆直接拉回十一年前。
　　他刚成为一个能与职业棋手匹敌的少年。
　　九岁。
　　其他的孩子跟他下棋，哭得稀碎，喊着你是怪物吧我再不要和你玩。他无措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安慰。
　　业余的成年人跟他下棋，尊敬地喊着小亮老师再指导指导我们。等他指导完了，便看着那些大叔大爷心满意足地找别的大爷下棋去了。
　　父亲相熟的职业棋手跟他下棋，满意地点点头，孩子下得真不错呀！出去玩儿去吧！我们再跟你爸谈点事。他点点头走出棋室，并不知道找谁玩，只好回自己房间拼图。
　　父亲跟他下完棋，便会点评起他今天的失误与不足，然后问他，明天还会犯这样的错吗？他便把刚想倾诉的疑惑吞了回去，摇头说不会。
　　当他独自在棋室苦思钻研时，妈妈总会端着水果进来说，可惜妈妈也不懂棋，小亮你早点睡。
　　九岁，无人可倾诉无人能理解的世界。
　　他望着墙面上的那四个字：静水流深。
　　他一贯如此平静，把翻涌的所有情绪都深埋在水底。他如此习惯寂寞与孤独，成为一潭无波的深水，迈向职业棋手的道路，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第二天他一如既往地走进棋馆，跟一个相熟的老棋友说今年就参加定段赛。下完指导棋，正在打棋谱，五分钟后，一个小孩儿坐到面前，大声说：我们下棋吧！
　　一块巨石轰然落下，静水翻起滔天的波澜。
　　他去了韩国六年。
　　波澜就没有停过，他不适应，他想平息。
　　回来好不容易又找到那个人，好不容易想办法对局了……他不敢相信，这下得是什么？除了一个不错的开局，后面简直比九岁时遇到的小孩儿还不如。
　　他确实觉得自己可笑。
　　没想到的是，那个人没有哭喊着跑了，反而又像开始找他下棋时那样，大声喊着要追上自己。
　　俞亮叹了口气。
　　他跟专家说，越长大，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情绪便越多，闷闷地堵不过气，曾经他不知道如何排解。心理专家说，他压得太深，需要翻出来，放出去，否则背负越来越重，不堪前行。
　　他想到那个人，总是一脸灿烂地在他面前晃悠，下棋的生活也过得如此鲜活，追赶的速度是如此地快。他生气了，他发火了，他几乎把所有情绪都给了那人，他不闷了，但他在意了。
　　“老师说我太沉静，心事压得太多，要适当打开心底。我说我已经遇到了自己的打开方式。所以，他说我很幸运。”
　　时光恍然了解，他凑近俞亮，抚了抚他的眉间，“老师说我太活泛，要静下来。是不是把我的活泛分你一半，把你的沉静分我一半，就正合适了？”
　　俞亮笑了笑，望着黑暗里时光的眼睛，半晌，“怎么分？”
　　时光愣住，“啊，对啊，怎么分？”
　　俞亮伸手揽住时光的后颈，朝自己一压，深深吻了上去。时光直起身子，双手扶住俞亮的脸，给他回应。
　　房间里的温度在逐渐升腾，俞亮一边吻着时光，一边托着他的后颈，把他放倒在枕头上。时光的脸颊灼热得发烫。俞亮的吻移到耳边，又在耳畔低语：“现在就分。”
　　明明在紧张，但时光心底又冒出一丝期待，引得心跳格外剧烈。俞亮在耐心等待答案，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