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丛之刀(62)
索莱木这才魂不守舍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飘走了,嘴里虚无缥缈地嘀咕道:“人既然不能长久,为什么总要追求长久呢?这一辈子能追求到‘长久’么?长久又是个什么东西呢?是树不枯、地不老,还是天不荒……”
长安目送着他的大高帽向着海风的方向迎风招展、风骚地发着疯远去的模样,觉得索莱木应该去找一趟阿叶,看看有没有药给他吃。
华沂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忙走了出来,将长安往屋里拉去,口中抱怨道:“你干什么不进去,西北风好喝是不是?”
长安温顺地任他拉着:“我听你们说话就困,不给你捣乱。”
“你睡你的呗……等会,这是怎么弄的!”华沂一低头,忽然看见他手上有一道新伤,长长的一条伤口,皮肉翻了起来,泛了白,似乎还在渗血,一直延伸到手腕上。
长安把手往回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
华沂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说话!”
“水性不好,没留神让礁石划了一下。”长安有些赧然地承认了自己这方面不行,然而他顿了顿,又抓不住重点地补充道,“要是在陆地上肯定就没这事了。”
华沂的眉头大皱特皱,见他身上果然是带着一层寒气,大概是下海回来又洗了个澡,头发都没干透,伸手一摸,还带着一点潮,顿时气得用手指狠狠地戳他的额头:“你吃错药了么?大冷天的下海,你是嫌你死得不够快,还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长安却忽然捉住他的手,往他手心里放了一个凉飕飕圆滚滚的东西,华沂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只见手心上是一颗圆滚滚的海珠。
华沂几乎忘了他帐子里还有没走干净的人在探头探脑的围观,怔了片刻,神情古怪地问道:“这是给我的?”
长安点头,说道:“布冬的小儿子出海的时候打过好多珠子,我让他带我去的——你喜欢不喜欢?”
华沂当即不知说什么好,心道这他娘的,我又不是大姑娘头上戴花、颈上带串,要珠子干什么使?这货都这么大人了,也没个大人模样,没轻没重得要命,大冬天下海,这办得都是什么鸟事?
华沂又是心疼又愤怒,恨得想把他按下打一顿屁股。然而他看着长安那满怀期待的模样,又不忍心叫他失望,一张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训斥的话几次三番地在嗓子眼里冒了头,又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噎得要命,好半晌才含含糊糊地憋出一句:“嗯,挺好的。”
一圈汉子一起叹为观止,甚至有人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了首领的屁股。
华沂见长安傻笑起来,连忙将珠子揣进怀里,拎起长安的后颈,几乎是拎着他扔到了小榻上,三下五除二用兽皮和棉被把他裹成了一个肉虫子,又在他头顶上使劲按了一下,恨不得连脑袋也给他按进被子里。
长安艰难地冒出了个头来:“我喝过驱寒的草药了。”
华沂臭着脸道:“再喝几碗。”
长安:“当饭吃么?”
华沂:“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还有你们,都看什么看,还有正事没有?没有都给我滚!城墙不用人看着?城防不用人巡逻?”
众人围观了一出首领如何被人送珠下聘的奇观,心满意足,见他恼羞成怒,登时哄堂大笑,作鸟兽散。
第60章
青良半夜里的时候,连滚带爬地闯进了路达的屋里。
路达还心事重重着,睁着眼没睡着,就被这一阵冲脑袋的寒风给吹得一激灵。
只见青良的脸色青得像个小鬼一样,被门槛绊了一个大马趴,四肢并用、形如王八地扑到路达床边:“我……我我我看……看看见……”
路达从床上撑起身体来,臭着脸皱眉道:“看见你死鬼老爹啦?”
“我……我半尿起来出去撒夜……不不不是,是半夜起来……”
路达不耐烦地道:“行了,我知道你怎么撒尿,到底看见什么了?”
“看……看见那个鲛、鲛人,他他他他不是人啊!我看见他在吃人肉,满嘴都是血,牙,那个牙!有这么长,一直戳到下巴上,吃的那真是人肉啊,我……我都瞧见脑袋了!”
关于鲛人是不是人这件事,确实有待商榷。路达闻言一挑眉,拿起他的尖刀,从床上翻下来。
青良深吸一口气,他说了出来,便略微冷静了一些,试图思考起来:“师父……长安呢?我们得先去找他……”
“不过就是一只鲛人,找他做什么?你还要吃奶么?”青良的思考显然没有得到路达的赞许,他瞪了青良一眼,推搡着他的肩膀道,“带路,我跟你看看去。”
两个少年蹑手蹑脚地出了屋,顺着青良的指引往后面山前的小河沟里跑去。
小河沟里面一直是活水,除了最冷的时候,一般是不怎么结厚冰的,尤其这几日气温稍微回暖,它便更是跟大海一脉相承,流淌得十分活跃了。
鲛人不怕冷,夜间便喜欢变回他本来的人身鱼尾模样,在河沟里面翻腾。
路达与青良躲在一块山石后面,探头望去。
这天的月光亮得诡异,果然,他们见到那眉目端正秀丽的鲛人正化身鱼尾在水里,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拿着一条大腿肉,啃得正高兴,观之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就是个不知哪里跑出来的恶鬼。
路达见惯了鲛人的窝囊样子,猝不及防地见到这幅模样,登时吃了一惊。然而鲛人“啊啊啊”的窝囊样子毕竟深入人心,他只是惊了一下,并没有怎么害怕,反而睁大了眼仔细望去,这时,路达便看清了,鲛人附近的水面上正起起伏伏着一颗人头,大约是不好吃,被鲛人扔在了一边。
兽人少年目力极佳,屏住呼吸观察了一阵子,正好一阵水波涌过来,“哗啦”一下,将那颗人头浮到了月光下,路达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死人的尸体正是他那日见过的老疯子。
他经过了这一件事,仿佛心里骤然多开了几个窍,心事变重了不少,一眼认出,心里转了好几个弯。
稀奇的事并不是鲛人吃人肉,鲛人化鱼时,有那样的利爪与尖牙,若说他们是吃素的恐怕才奇怪。稀奇的是,这才和他说过几句话的老东西,竟然这么快就被人偷偷处理了。
此处靠近住宅处,这两日城防正紧,连青良都能撞见,难道巡夜的都是瞎子?
那就是……他们全都心照不宣。
路达想到此处,一拉青良,低声道:“走。”
青良从来以他马首是瞻,不敢说别的,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了好一段,他才听路达低声说道:“鲛人自然是吃肉的,他们那一支人本就不开化,每日生活在水里,叫海水把脑子都挤没了,以为投到了水里的东西就是给他们吃的,恐怕是把尸体当饭吃了,到了岸上他不敢,你放心。”
青良几乎让他给吓了一跳,他十天半月地也得不着路达几句问声细语的话,顿时受宠若惊得有点找不着北了。
路达只是随口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心不在焉得很,其实没往心里去,一路也不管青良,就这么心事重重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那个人已经死了——路达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那还有什么可摇摆的?那不过是个莫名其妙、疯疯癫癫、随意就能被处决掉的老疯子,听信他的话还能有对的?
因为这么一个老东西,跟师父首领他们生出嫌隙来,这不是脑子有毛病么?
仿佛上天给他指了这么一条明路,路达觉得自己忽然就想明白了。
他辗转反侧良久,一旦打定了这个主意,心里就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顿时雨过天晴豁亮,翻身躺下,这回一觉睡到了天亮。
华沂派出去的人去了几日,城门便关了几日,城防加倍,城门一天便换三回班。
好在这个冬天他们食物充足,人们冬日里没什么农活,打猎也少,偶尔出海,强壮的少妇和亚兽也能去。
就算这样,黑风朴亚三天两头地过来骚扰,也让守城的人不厌其烦,像布冬索莱木这种知道老谋深算、以及长安这样耐心十足的还好些,卡佐却早就忍不住了,每日让他在城墙上往下看,看得他简直恨不得背生两翼冲下去厮杀一番。
久而久之,生生给他憋出了一嘴的大火泡,阿叶给他敷上了草药,此番青红交加,便成就了一脸青面獠牙的倒霉相,供一个城的人娱乐了好几天。
华沂却想得比较多,他心里有一个宏图大计,开始慢慢地铺开,一步一步地进行着。
华沂与长安一同守城墙的时候,正好碰到了黑风夜袭,城上城下一片弓箭乱飞。
黑风朴亚最近越来越喜欢半夜袭击,一来白天时弓箭从上往下射是一瞄一个准,从下往上却不那么容易,然而半夜则不同,谁也看不清楚谁,十分混乱;二来他们的兽人也有机会趁乱摸上城楼上。
针对这个,手忙脚乱了一次以后,华沂就想了一个办法,他叫阿叶连夜研磨了一种夜里会发光的草茎,涂在了城墙上,每一个顺着城墙爬上来的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得沾上一些。
而长安站在最后面,十分没有存在感,仿佛隐于黑暗了似的——城墙守卫为往下戳人方便,很多都配了长马刀,这样一来,便有时候连华沂也找不到他的人。
他形如人群中的鬼魅,每一个被漏上来的敌人,无论从哪里上来的,都会发现有那么一把快得叫人看不见人影的马刀如影随形。
一刀斩首,绝不拖泥带水。
华沂先还想亲自坐镇,看到最后,干脆坐回了避风间,一个一个地给长安数着,数到了七,这场激烈的战斗便结束了。
长安靠在避风间的石头墙上喘了口气,华沂便拎着一个水壶过去,从侧面搂住了他的肩膀,将水壶喂到他嘴边,玩笑道:“我看啊,以后有你在,城防守卫我也不用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