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枷锁(74)
他说着说着,看到闻清徵启唇,便停住了话,只是看着他静静地笑。
“昭儿。”
闻清徵感觉自己指尖黏黏地,又嗅到他满身的血气,心已沉了半分,听到他还这样若无其事地哄自己,不禁狠了下心,声音重了些,逼问,“你到底去做了什么?他把你怎么了?”
他如今拖着病体,每日都被禁在这里,而沈昭却不知被褚易胁迫着为他做了多少事,这让闻清徵都开始怨恨起自己这多愁多病的躯体,想着一了百了,却怕沈昭伤心。
沈昭摇了摇头,他的面色恬淡,只是道,“没什么的,只不过,让我去把东境那些佛修赶出去而已。”
说的轻描淡写。
只不过,是倾尽全族之力再次发起两族之间的战争,让魔宗因他这次任性死伤过半,几乎要被闻讯赶来的道修们打得措手不及,再也不能回来而已。
沈昭平静地看着自己近千年的心血一朝化为灰烬,却不后悔。
赫舒重伤,其余几个长老死的死,残得残,他亦挨了小西天那些负隅顽抗的和尚们尽全力一击的禅杖,五脏破损,压制不住的血气上涌。
沈昭手腕一抬,在殿内燃上一豆微暗的灯火,将闻清徵的样子看得更加清楚。
依旧是那样长长的雪发,触在手上如绸缎一般,柔软光滑,在夏日里只想让人从后面拥住他,把脸都埋进去。那样,就能嗅到他身上清淡的味道,感觉到他在自己身边微微的战栗,心中满足得将要溢出来。
沈昭抬手,用指尖轻轻地在他眼皮上来回流连着,再开口时,已是声音中带着颤。
“等我。”
他说得很轻,像是自己都不怎么确定,说过之后,又笑了,很轻松的样子,“不过,不会让您等太久的。如果到了秋日我还没回来的话,您就不必等我了。我告诉赫舒了,让他留在这里,他会带您去安全的地方的。”
他絮絮地说着,胸中血气翻涌,止不住地要咳,又尽力压住,“还有,你说的那个褚先生会给你最后的解药的,到时候,您的毒就解清了,可以继续修炼了,我让赫舒备了很多辅助修炼的丹药,对您现在的鬼道很有用处。”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话什么时候多了起来,直到闻清徵轻轻开口唤住他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一静下来,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闻清徵伸出手,摸索着他的脸,双手又按着他的肩,慢慢凑过去。
唇瓣相贴,还是柔软的。
“我等你。”闻清徵轻声说。
第八十三章 书生
沈昭走的时候,正值盛夏,那天下了一夜的雨,雷声轰轰,风声嘶鸣,在窗外吼了一夜。
第二天,满地湿润的落叶,厚厚地积了一层,却无人打扫。魔宗的婢女侍卫们都被遣散得一干二净,昔日偌大的魔宫里如今只有寥寥数人。
赫舒默默地拿了扫帚在院子里扫着落叶,沙沙地响。闻清徵走出去,寻声,那双无神的眸子看着他,问,“我可以和你谈一谈吗?”
赫舒握着扫帚的手顿了顿,手腕一抬,丢下扫帚,一言不发地朝他走去。
闻清徵在殿内端坐着,为他倒一杯茶,将杯盏递给他,里面漾着碧色的茶水,清淡的香气溢在空气里。
赫舒正是喉中干渴,但看了那茶水一眼,却不接,淡淡道,“不必。”
闻清徵把那茶慢慢放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他的声音虽是平静,但已作出不少妥协。
闻清徵抬眸,道,“但是,你至少该告诉我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他从刚开始,就没打算回来,是不是?”
“……”
赫舒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却沉默着。
闻清徵知道他在顾虑着什么,低声道,“我只是想去找他,你知道的,我修为亦不算弱。如果帮着你一起找的话,应该会快些。”
“你知道我要去找宗主?”
赫舒这时才抬头,他被闻清徵说得有些犹豫,面色动容。
闻清徵听到他的疑问,点了点头。褚先生在前一日便给了他最后的解药,之后,他和沈昭两人便都不知所踪。
闻清徵知道沈昭是去完成答应褚先生的条件,他临别说的那些话,闻清徵都在心中咀嚼许久,在那时候就已知道,沈昭是没打算回来了。
他当时静默不语,却已做好去找他的打算。
这次,不再有迟疑和犹豫,他怕自己再不够果断一些,便会遗憾终生。
赫舒带着他一同出了魔宫的时候,给他面上罩了一个面具,两人没有御起灵力飞行,而是静静地走着,和凡间的百姓一样。
耳边,人声鼎沸,不乏有哭喊和怒骂声,东境的晋国此时乱成一团,官府的衙役们横行在街道上,四处抓人,在找着弑君的凶手。
闻清徵和赫舒都隐匿了身形,那些凡间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们仅仅是淡漠地看着凡间喧乱的景象,听着街头巷尾的议论。
“我们来晚了。”赫舒看到这边的乱象,心先沉了半边。
人间君主已逝,他们就算连夜从魔宫赶到这里,也来不及了。
天边,盘旋在京城的金色龙气已散,取而代之的浓重不化的黑气,那团黑雾盘旋在天空上方,如阴云一般。凡人肉眼凡胎看不到,但他们这些修行之人却是一眼看得清清楚楚。
耳边是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夹着衙役抓人的求饶声,衙役们高声喊着不准再谈论政事,百姓们表面上不敢谈论了,却三两个围成一团小声议论着。
那些细如蚊蝇般的话听在闻清徵两人耳中毫不费力。
“嘿,就这些衙役们还作威作福地,真把自己当做官老爷了呢?如今皇帝都没了,这天下马上要大乱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以后都是要被抓进牢里的。”
“嘘,小些声说,别被他们听到了。他们都在抓人呢,说是要找到弑君的凶手。”
“找什么凶手啊?哪里会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我听说啊,昨夜不仅是皇帝老儿,三公九卿一个不剩,全都死在家里了,而且浑身都没血的,只是断气了。”
“听仵作说,还都是同一个时辰死的,你说怪不怪?”
“怪,太怪了!这哪儿是人能做出来的?该不会,该不会是魔物作祟吧?”
“还别说,今天那个在城门摆摊装神弄鬼的神算子今天吓得屁滚尿流,逢人就说,咱们城中有魔气,肯定是进妖怪了,皇帝是被魔头杀的,说这城里也快成死城了。”
“嘿,谁信他啊?净日里神神叨叨地,哪儿有什么魔头?”
“有魔头也是好的,那些官老爷成天作威作福地,这次都死全了,嘿,解气!”
闻清徵脸色不好,听了一会儿,抬脚便要走。
“你要去哪儿?”赫舒忙追上他,问。
“去找褚易。”
闻清徵循着以往的记忆,再找到那处竹林的时候,果然又感觉到那竹林深处的鬼气森森。
这次,褚易没有在竹林里设置阵法,他很快就找到了入口。赫舒在竹林外等着他,言明,若是他三日后仍未从竹林出来,他便一人去寻宗主。
脚下是落了一层的竹叶,踩在上面软软的,声音并不大,但褚易却在他离自己还有几丈远的时候便抬起头,嘴角勾起,“你来了。”
他的声音中并无惊讶,好像,早就猜到了一般。
闻清徵一身雪衣,眼前束着白绸,面容昳丽却冷淡,修长手上执着三尺长剑,剑尖锋利,闪着秋水般的寒光。
闻清徵抬手,将那剑尖指向他,冷冷问,“他在哪里?”
褚易笑了笑,“他?你说谁?”
他看到对准自己的剑尖,却神色淡淡,动都不曾动,只是抬手,将那被剑气弄乱的纸张用镇纸压上,看着纸上未干的墨痕,感慨道,“我都许久未曾动笔了,如今,写起字来竟是歪歪斜斜地,若是你能看到,可是要笑我的。”
闻清徵静默片刻,依旧重复,“他在哪里?”
“……”
褚易脸上的笑容顿时全无,手下碧光一闪,手中的纸张全都化为碎片,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
“我要说他已经回不来了呢?他杀了皇帝,还杀了那么多凡人,是逃不过天谴的。”褚易说着,露出森森白牙,苍白的脸上满是讥诮,一字一句地说,“你应该知道的,修行之人不论哪一道,都不得伤害凡人,违者,天罚昭昭,不得好死。”
闻清徵手中的剑离他的咽喉只有一寸,剑气所至,已经在那白皙的脖颈上绽出了一丝鲜艳的血花。
褚易低眸,看到他剑尖的一点嫣红,却是不觉痛一般,笑了,“你应该再刺几分,那样,就可以解你的恨了。但是,你也永远见不到你的好徒弟了。”
“疯子!”
闻清徵陡然松手,长剑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你让他去杀那凡间的帝王,毁了晋国的龙气,断了他们的气脉,对你又有何益?修行之人,偏去扰乱人间秩序,难道不以为耻?”
“何益?”
褚易敛眸,淡淡道,“是没什么益处,只不过我损人不利己惯了,想这么做,便做了。我要杀那晋国的皇帝,可他身上带有龙气,我是鬼修,近不得他的身,难免要利用一下旁人来帮我完成心愿了。”
他说得很轻松,抬眼,看着闻清徵,叹息了一声,说,“你的徒弟待你可真好啊,听我说要他杀凡间的帝王和三公九卿,竟是没一丝犹豫,就应下了。难道他还不知会遭天谴么?想来也是作恶多端,不介意手上再沾几条人命。”
“你不配这样说他。”
闻清徵忍无可忍,面色霜寒,“他就算不是正人君子,也轮不到你来贬损。你逼他去杀那些无辜的凡人,你便能安心下来,以为自己就能逃过天罚吗?”
褚易听到他的话,却是笑了,第一次笑得前仰后合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面容阴冷,流露出一丝怨毒,慢慢道,“天罚?怎么会到我身上呢?潜入皇宫去杀了人间天子的可不是我,断了晋国基业的也不是我。那惩罚,只会落到你心心念念的那人的头上。”
“你!”
“嘘——”褚易食指竖起,却轻声道,“听我说完。”
“……”
“你真的以为那些凡人是无辜的么?”
“如何不无辜?”
闻清徵反问。
他心里担忧着沈昭,不想听他和自己说这些,但却又不得不忍着耐性听着。
因为,褚易道,“跟你说过这一个故事,我便告诉你沈昭去了哪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