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41)
他顿了顿,又说:“猫先生,善逝是我的前世。”
陆吾一愣,随即恢复平静:“我明白了。”
路易掀开被子,翻身坐起。现在是下午四点过,阳光穿过落地窗洒在卧室里,窗外流淌的凤栖江一览无余。三次穿越,都是再凤栖江上,俗话说事不过三,如果他还没能想到凤栖江与他神魂穿越之间的联系,那他这一百年算是白活了。
“猫先生,我想去学校藏书阁,”路易忽然说,“路家的藏书里一定有善逝存在过的痕迹,我不相信一点记载他的野史也没有。”
陆吾抬起头看他,雪白的爪子搭在他手上:“好,我陪你。”
周末时的广都中学很安静,教职员工都已经离开,桂花已经凋谢,漫步在校园里,只能听见风穿竹林的沙沙响。黄昏时分,暮色四合,路易抱着灰狸猫在竹林里站定。
主干道到现在都没有修好,每次走都要绕路,一起施工的竹林小道自然也是如此。小道两旁都是翻出来的泥土,带着很淡很淡的血腥气。善逝的遗蜕被烧后,林中的白骨也都消失地干干净净。
路易低头看着翻新的泥土,有股不详的预感。
一片枯黄的竹叶落在他的脚边,灰狸猫轻巧地落到地上,低头嗅闻来自泥土的味道。路易附身拾起那片枯黄的叶子,仰头看去——竹叶缝隙间露出一点血红与金色交织的天空,夕阳的金色,甚至将满目竹叶也染成金黄。
——不,不是夕阳,是竹子枯了。
山海经注中曾有言,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风携来竹叶的清香,路易手中枯黄的叶子在风中变成细碎的沙。一阵白光泛起,路易向光的来处望去,高大的银发男人站在风中,以他为中心,竹林迅速枯萎,旧竹化成细沙,新竹拔地而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生长。
短短十余秒,竹林已经焕然一新,空中飘荡着竹絮。
变成人形的猫先生看起来有些冷淡,寒星似的眸子淡淡地望来,路易听见他低声说,“跟紧我。”
路易不敢不从,上前几步,紧随其后。
藏书阁已经数天未曾打开,他之前整理藏书时多在一二楼,自然对一二楼的藏书了然于心。唯一没有涉足过的就是九章算术曾在的三楼。
踏上阶梯,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间不大的屋子,三面墙都放着高大的书架。这些书架已经有些年头了,架身多刻痕,看起来苍劲古老。路易用力推开一面书架,大步踏入书架后的长廊。
光线一下黯淡起来,没有光源,只在长廊尽头开了一扇小窗,路易呼吸间闻到的都是纸张的清香,还混杂着尘土独有的闷味。长廊两侧都挂着装裱好的书法墨画,没有壁灯,小窗尽头放着一个高脚桌,桌上空空荡荡。路易并不在意昏暗,他能在黑暗中视物,自然能将周遭看得一清二楚。
他走在前面,陆吾落后一米,隐隐护着他。
三楼藏书并不多,但大多是珍贵的原稿,甚至许多藏书只有这么一份——这是路家人才知道的秘密。从狭小的窗户向外看,天色晦暗,太阳已经落山,路易屏住呼吸,打开墙上某个地方的机关。
吱呀一声,一幅画慢慢地支了起来,露出后面幽深的大洞。
路易还是头一次启动这个机关,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好几声。从身后伸来一只修长的手,陆吾靠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来过这里。”
路易惊讶地看他:“你来过?”
陆吾:“嗯。”
他自然地牵起路易的手,“跟我来。”
他声音并不大,语气却很理所当然,路易被他的话镇住,乖乖地跟着他离开。
推开另一扇书架,他们步入另一条长廊。这条长廊与之前那条一般无二,就连两旁的字画也一模一样,尽头的小窗下也有一只高脚小桌,唯一不同的是,桌上放着一本薄薄的书。
陆吾将路易推到自己的身前,半搂着他,提防着任何可能会出现的危险。说来也奇怪,自打进入这片竹林,他脑海中沉寂的记忆就开始苏醒,他看见了善逝,看见了佛铃、卷轴,甚至还看见一个与路光庭长得极为相似的男人。
路易一眼便看见窗下小桌上的古书。
之前那条长廊里,同样位置上的书是九章算术。这阁楼中所有的书都是路澹川亲手摆放,那时候他那位舅舅已经七十岁高龄,路易本想替他来做这件事,可路澹川却想也不想地拒绝,甚至给他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路易还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和年老的舅舅在竹林中散步,提到藏书阁,路澹川年轻时是个英挺的美男子,即便老去,风流倜傥也不减半分。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在碎石小道上。
“路易,阁楼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一把老骨头,总得让我活动活动,”路澹川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过头来,看着路易笑道,“有些事情,必须要我来完成,这是我和一个人的约定。”
说完后,他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其实也不算是人。”
想到这里,路易不禁苦笑,舅舅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实在过于漫不经心,他自己也没往心里去。幸好他并非常人,记忆力足够好,才能从脑海深处翻出这段回忆。他看着身旁陆吾俊美如雕刻的侧脸,心说:“舅舅说的是陆吾吧。”
他做过那个梦,年幼的他在祖宅花园中玩耍,一个银发白衣的男人站在桂花树下,目光温柔地看向他。他看不见男人的面孔,却记得他一袭广袖白衣,玄色滚边。他就那么站在树下,年幼的他抱着皮球,呆呆地与那男人对视。
在他思绪万千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小窗旁。
低头一看,桌上那本书近在咫尺,封皮很简单,甚至说得上简陋,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
“都广志——”路易念出它的名字。
陆吾见他迟迟不肯动作,靠在他耳边道:“路易,把它翻开。”
路易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尖触碰都广志的一瞬间,浑身像是有电流淌过,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栗,头皮发麻。
他将书拿起时,一张纸从书页间落下。路易连忙捞起那张纸,定眼一看,纸条上是熟悉的字迹,落款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亲人。
【给路易,我亲爱的侄儿,看到这张纸条时,昆仑君想必就在你的身边。】
路易一愣,猛地转头看向陆吾:“猫先生,你认识我舅舅?”
陆吾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后颈:“嗯,但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路易大口地呼吸,自从舅舅去世后,他再也没见过他的字迹,就怕睹物思人,徒惹伤感。如今路澹川留给他的信就在手里,可他却不敢再往下看,在他看似平静的生活后,原来一直有舅舅的保护。
他嗓子梗的难受。
陆吾就在他耳边,温热的吐息熏得他耳朵通红:“继续往下看。”
【这本都广志是他亲手交给我,当你看到这本书,说明你已经知道了前世种种,我不知道你会如何选择,但我要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你。】
【我与昆仑君定下约定时,你只有十岁,年龄尚小,又常缠绵病榻。后来才知道,你的病是因为灵魂的虚弱,你本该在百年后投生在我们路家,可你早早地来到我们身边,我很高兴能当你的舅舅。】
晦暗的过去逐渐明晰,是了,他小时候总是生病。维克多经常忧心忡忡,每天都在后悔,甚至厌恶自己的血统,觉得是他才让路易身体虚弱。有一次他发高烧,整个人都迷迷糊糊,小脸坨红,不住地哭。维克多就守在他床边,握住他细小的手腕,一米九的大男人和他一起哭,满脸都是眼泪。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身体渐渐好起来,能跑会跳,比所有同龄人都要健康——他便忘了自己小时候的虚弱。
【九章算术是你前世赠予路家,都广志也是由你亲自写成,若是你想要找回前世记忆,就好好看一看这本书,愿你有所收获。】
【路澹川】
路易小心地将字条放入怀里,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竟然忘了那么多事情,诸多蛛丝马迹其实早已在过去浮现,他却一点都不曾留意,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度过几十春秋。
陆吾小心的揩去他眼角的泪水:“路易?”
“猫先生,我想知道我们的过去,”路易转身,抱住陆吾的腰,自然而然地埋进陆吾的颈项,“我想知道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幼时的体弱与灵魂有关,善逝的遗蜕葬在菩提树下。
善逝说的没错,他们两个本就是同一人——站在不同历史节点的同一人。
他想看一眼千年前的陆吾是何模样,也想知道善逝为何将九章算术赠予千年前的路家。自打那卷轴落入他的怀中,一切都已经注定,过去的绳索已经让平静的生活泛起涟漪,他就一定要拉起绳索,将千年前的一切摸索得一清二楚。
就算是为了在背后保护他的舅舅与猫先生,他也要走下去。
第47章 回忆
借着夕阳黯淡的光,路易翻开了那本都广志。因年代久远,这本书纸张泛黄发脆,路易翻书的动作很轻,仍旧免不了让书页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他家中就有书局版本的《都广志》,可这一本似乎分量更重。这一本都广志是手抄本,字迹清峻遒劲,功力深厚,笔锋如尖刀,看得人心潮澎湃。路易轻叹一声,他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了,这一手字的形,他再熟悉不过。
分明就是他的手笔——不过他的字更温厚,没有这般锋芒毕露。
都广志多为随笔散文,与书局版本不同,这本书上的文章没有分类归整,大多零零散散,单独拎出来只是小段落,并不成篇。陆吾垂眼看着纸上的字迹,面色平静无波,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
那些散落在过去的记忆开始不安分起来,它们蠢蠢欲动,想要挣扎解开尘封的锁链,冲破桎梏,以一种不可抵挡的气势向他奔来。
陆吾后退几步,痛苦地按住额头,发出低沉的嘶吼。
路易第一页还未看完,听见陆吾的低吼,心头一震,连忙转身看去。陆吾身上泛起朦胧的白光,短短几息后,白光已经将他完全笼罩。白光中,陆吾的身形急速改变,不断拉长变大,与此同时,原地狂风呼啸,砰地一声撞开小窗,向外冲去。
风吹得路易睁不开眼,他将都广志拢在怀中,艰难地呼唤陆吾:“猫先生!”
光芒散去,白虎仰头咆哮,尾巴一甩,幻影随之出现。路易上前伸手想要捉住陆吾,却听见白虎发出低低的喉音,是在威慑他不要靠近——
路易五指落空,下一秒,白虎伏低身子,转瞬间化为一束流光,消失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