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36)
第二天清晨,陆廿七脸色苍白地从房里走出来,他摸着怀中十九留给他的木枝,漆黑无光的眼睛盯着石头张的方向看了许久,缓声道:“劳驾,可否帮我刻两个木牌。”
虽说是石匠,但木质的东西他也同样会雕一些的,只是不如石头的那样顺手。
石头张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薛闲出声提醒:“你光点头他看不见。”
石头张愕然地盯着陆廿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没敢多言,只道:“自然是可以的。”
他在这卧龙县上住了这么多年,对陆家虽说不算太熟,但是多少也打过照面,算是见过的。听了陆廿七的话,也自然知道他要刻的是什么。这石头张是个熟手,木板又比石头好削,没费多少工夫便削出了两个灵牌的形状,还在两边雕了些惯用的图纹。
“刻什么字呢?”石头张问道。
陆廿七道:“一个上头刻上先父陆垣之位。”
石头张照着办了,细细索索地拓上字,再一点点地雕好,而后一吹木屑,又问道:“另一个呢?”
陆廿七沉默了片刻,久久不曾开口。
另一个刻上什么呢?大名么?十九年岁不足,连个正经的大名都没有来得及取上,无名可刻。而十九只是贱养的小名而已,天下千千万万个十九,入了黄泉,报上这个名,也不知阎王爷会不会错认几个。况且,他也不想刻上十九的名,好像这么一落笔,他那个总是冷冷淡淡不怎么理人,却又舍得将命给他的兄长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算了吧,另一个空着吧,不刻字了。”陆廿七突然开口,而后将那两个灵牌从石头张手里接过来。他摸摸索索地从柜子里翻出一方布巾,不让人帮忙,兀自收了些简单衣物,又将灵牌好好地包在里头,系了个结。
做完这一切,他拎着包裹在四仙桌边坐下,摸着木枝冲薛闲的方向道:“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从睁眼便知道,我替十九帮你们算,只是我算得兴许没他那么精准。唯独请求你们一件事,帮我把十九下葬。”
即便他再怎么不乐意依靠别人,下葬这种事也依然不是一个半盲的人可以独自完成的。
“举手之劳。”薛闲答道。
石头张交出的那方黑布一直收在玄悯腰间暗袋里,这会儿才拿出来铺在桌上,让陆廿七算上一把。
陆廿七蒙着一层淡淡雾气的眸子盯着那方黑布,在桌上洒了一抹细土,扶着木枝缓缓划着。从动作到神情,皆透着陆十九的影子,好像一个躯壳里活着两个人一样。
他划完,抬手轻轻摸着细土,微皱着眉沉吟片刻,道:“……我约莫还是没有十九那分灵气,只能算出那人现今所在的位置是江对岸,我能看见大约的模样,但是说不出具体方位,兴许得走到那一处才能认出来。”
他说着,将桌上的细土重新抹平,再度算了一遍,依旧是一样的结果。
不过他对这样的结果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拍了拍桌上的包裹道:“若是不嫌弃我这个拖累,我可以跟着你们走一趟。”
毕竟,这卧龙县里已经没有和他血脉相连的活人了,亲人不在,根也就断了,在哪里都是活。
能有这么个会卜算东西来历的人同行,众人自然是乐意的。在这卧龙县已经耽搁了些许日子,总也不能一直赖着,于是他们在蒙蒙亮的天色下,将十九并着葬在陆垣的坟头旁。
陆廿七跪在坟前,分别对着两边磕了三个头,而后神色淡淡地拍去一身泥土,背着灵牌,同玄悯他们一起上了路。
他们上了客舟过江的时候,天色阴黑,又下起了大雪。
茫茫细雪一半落在山间的无名新坟上,一半落在孤舟乌篷顶,一半落在黄泉里,一半落在红尘上,像是一场浩然的告别,既送了无名鬼,又送了远行客。
人世间最深重的怀念和不舍,大约就是你不在了,没关系,我会变成你,带着你。
从此岁月不扰,千山共路,万水同舟……
第三卷 无涯
第36章 戏班子(一)
安庆府和卧龙县仅仅一江之隔,在天气极为清朗的时候,站在卧龙县江边,甚至可以望见对岸隐约的山尖。风平浪静时,摇着小舟过去也只需花上个把时辰。
不过眼下大雪漫漫,没过半程,江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旷天野地里只剩下了他们这叶孤舟,想要把控住方向,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于是这速度便自然慢了下来。
船夫是个熟人,先前薛闲他们要上坟头岛时,租的便是他的船。他约莫是个老好人的性子,上回收了玄悯那么些银钱,总有些过意不去。这次见他们又要过江,只稍犹豫了片刻,便顶着风雪出了船。
“我那布包里头还裹着两壶热酒,若是不嫌弃,便分着喝点儿暖暖身子吧!”船夫摇着橹道。
“多谢。”
众人嘴里道着谢,实际动手的却只有薛闲一人。
玄悯不沾酒,也不畏寒。江世宁野鬼一只,也没法喝东西。陆廿七自打上了船便一直在发呆,显然没那个心情。石头张他倒是冷得发抖,也有心想要喝一口,绿豆似的眼睛珠子左右转了两轮,也没敢伸手。
他本以为这帮人不会带上他,以为他们问完该问的话又让他刻完那两个灵牌,便会将他扫出门去。没成想,他们居然要带着他一起过江,约莫是想让他到时候认一认他去过的地方。
这对石头张来说倒也不算一件坏事儿,毕竟他留在县内,也只能天天哆哆嗦嗦地窝坐在宅院里。天知道在薛闲和玄悯闯进院子里之前,他抱着剑在厅后躲了有多久。他偷偷瞄了薛闲一眼,心说这祖宗虽然吓人,但次次劈雷都避过了他的要害,可见并不会要他的命。跟着他们除了胆子上受点罪,也无甚坏处。
薛闲抱着酒壶捂在手里,却并没有要喝上一口的意思。事实上他正火烧心呢,哪里有半点儿寒意需要驱。他抱着酒壶并不是为了取暖,相反,他是为了散热。那酒壶虽说一直在层层包裹中捂着,在江上晾了这么久也多少凉了大半。
可在薛闲手中呆了片刻后,那酒壶便隐隐发出了一些汩汩之声。
除了始终不吭声的陆廿七,船篷里的几人目光都转到了薛闲手里的酒壶上。
这已经不是温酒了,这是在煮酒啊!
石头张眼巴巴地看着那酒壶,缩脖揣手的,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塞进那酒壶里一起被煮着。
热气一上来,酒香便沿着丝丝缝缝透了出来,石头张眼珠子都发直了。他苍蝇搓手似的摩挲着手掌,道:“哎……这酒闻着可真不错,我平日里做石雕时,也喜欢来上那么两口,肚里暖和,酒气一蒸腾,手感便来了。”
这明里暗里的,就差抱着薛闲的腿嚎道:“赏我一口吧!”
江世宁快看不下去了,用手肘拱了薛闲一下,低声道:“快别玩了祖宗,他都快抖下船了。”
薛闲一点儿热气也没憋着,把这壶酒烧了个滚开,给了眼巴巴的石头张。而后又不消停地拿起了另一壶。
石头张连忙用袄袍袖子接住,在怀里捂着,似乎这会儿才彻底活过来,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可算暖和点了,这江里寒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薛闲暂且宣泄掉了他憋了半晌的热气,将另一壶也丢给了石头张。
“两壶都给我?”石头张受宠若惊。
薛闲没好气道:“你这梦还没醒是怎么着?”
石头张正欲开口再问,坐在蓬边的玄悯已经将酒拿了过去,递给了摇橹的船夫。
薛闲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这于他来说,便是默认的意思,只是……
江世宁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又瞄了玄悯一眼。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这两天,他总觉得这俩之间有些怪。或者说薛闲显得有些怪,他似乎格外针对玄悯,又莫名有些半搭不理的。
当然,这祖宗先前也喜欢盯着玄悯找事,有时候也半搭不理的,但是……
他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又默默垂下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去了,毕竟这俩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祖宗,他一个也惹不起,还是别管闲事的好。
这么想着,他又默默朝船篷角落里挪了挪。
咚——
客舟突然晃了一下,石头张正仰头喝着酒呢,一个没把住平衡,手肘撞到了船篷上。
“你看着竹篾子似的薄薄一片,分量还不小啊,挪个窝船都抖。”薛闲瞥了江世宁一眼。
“不是这位小老爷晃的。”船夫吆喝了一声,喝了几口烫酒,他精神头也好多了,“这一段江流就是这样,有些颠人。每年夏冬两季,这一带行船总少不了要翻的,不是水涨浪急,便是风大得能掀船。这两年倒是平静了不少,来来往往再没碰见那些大浪妖风,船便走得多了。今个儿倒也是有些古怪,又有些要作妖的架势。”
一听船夫这话,石头张便惊了一跳,这人似乎格外胆小怕死,他抻着脖子冲船夫道:“那……那这船不会翻了吧?”
船夫不大高兴地瞥了他一眼:“这船还走着呢,怎么好说这么些不吉利的话?翻不了,我只是说有些古怪,也没说今天就要起大浪。”
说到这个,他又叹着气道:“几位老爷,不是我抱怨,我就真心劝两句,往后过江可别固执,听船夫的总没错。这种天其实是没人乐意出船的,你们不住在江边,不知道这江风的习性。我们天天在江上漂着,几乎以船为家了,看一眼浪就能知道能不能太太平平地出船。就我说的,顶多两日,这江得翻一次天。况且——”
船夫拖着调子,眸眼一眯,单手把持着船橹,灌了口热酒道:“你们怎的挑这种时候去安庆府啊?那边现在不太平啊。”
“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法?”江世宁有长姐嫁至安庆府,一听这话,顿时便皱了眉。
“我还是前两日听一个对岸来的船夫说的呢。”他压低了嗓子道:“他说几日前,安庆府一带有地动,据说整个府都抖了好几抖呢,最重要的是,地动塌了一座山,还有人说屋子抖的时候,隐约听到了地下有龙叫唤。”
叫唤……
多有威严的形容啊,说得跟谁家耗子吱哇乱叫似的。
“那叫龙吟!”薛闲没好气地纠正完,陡然反应过来似的坐直了上身:“不是,你等等,龙吟?那人跟你说,在安庆府听到了龙吟?”
“昂!”船夫说得头头是道,好似他自己亲耳听到的似的:“据说吓人得很,许多人当即便趴在地上磕头了,不过也是奇了,据说磕了几下之后,那屋子便不抖了,地动也消停了,不过还是死了些人。不过这不是最怪的,最怪的是,地动之后,城里的地上出现了不少细纹裂缝,据说爬了些东西出来,不知是虫子还是什么。我也没听太明白,总之吧,挺乱的。”
江世宁闻言,脸色顿时便不好看了。虽然他野鬼一只,脸色百里泛青,本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此后,船上众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
又半个时辰后,船夫终于在安庆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巴掌小城望江县靠了岸。
他们下船的地方叫观音渡,渡口边有些小旧的客栈、茶亭和酒肆。细雪茫茫的,总也不能就这么顶雪走着,更何况众人里头还有薛闲这个不方便迈步的。
江世宁下了船,便匆匆掩着雪去问茶亭边的人:“这里可有雇马车的地方?”
“这天可雇不到。”那茶亭中躲着风抱茶取暖的男人道:“前些日子地动,屋子倒是经住了,棚子却不够结实,压坏了不少骡马牲口。跑不了了,自然也没法拉车。这附近连个能雇到驴车的人家都没有,别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