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昔人,不是昔人(16)
果不其然,踏云山猫背着泰恒,如入无人之境般跃入了水雾之中。泰恒半伏在猫背上,单手抓着猫儿颈上的项圈,仔细注意着周围的响动。
水雾重重中不时有身着金甲的护卫巡视而过,泰恒引着踏云山猫一一小心避开,走了许久,踏云山猫忽然停下,慢步向前,一晃眼,无边无际的水雾消失在了眼前,泰恒揉揉眼,举目四望,便见灰色高墙横亘在自己眼前,微风携着点点冰凉,越墙而来,覆了全身。
泰恒合掌,朝墙壁肃穆一拜,踏云山猫亦低了低头,权作祭拜,然后便载着泰恒轻灵的跃过了墙去。
墙内是一片巨大的陵墓群,寂静而肃然。
踏云山猫轻踩着步子,变回了娇小猫儿模样,蹲在了泰恒肩头,泰恒揉着它的脊背,视线缓缓扫过一块块石碑,上古神族虽身死灵灭,但此处仍留存着巨大的灵压,迫得泰恒几乎无法正常思考。
踏云山猫虽有灵性,可它向来与盈冉不亲,泰恒便也不指望它能替自己搜寻盈冉墓碑,勉强习惯过渗透入骨的灵压后,他踩着陵墓间的玉石板路,慢慢找了起来。
他交游甚广,有仙界中人,也有凡间散仙,甚至一些隐居山林的妖怪,都曾一起饮过酒赏过月,长褚要一一确认过,至少需得十天半个月,而泰恒也只能利用这段时间的晚上偷偷出来搜寻盈冉的痕迹。
天色渐亮,泰恒躲过前来打扫陵墓的侍者,藏在角落中等人走远,蹑手蹑脚的走到了最后一块墓碑前。
确认过名字之后,他的眼神便暗了。
整个仙陵中没有一块墓碑上写有盈冉的名字。
他甚至在陵墓中看到了一位史书上记载被剥夺神籍、逐出瀛洲界的神族中人的墓碑。
泰恒陆陆续续去了仙陵五次,仙陵中始终没有多出一块属于盈冉的墓碑。
踏云山猫几乎都要倦了。
这夜泰恒照常掠出了窗口,踏云山猫伏在凤凰背上,原以为又要去那水雾之中看先人墓碑,不想泰恒竟转了个方向,去了另一处。
进入丰清殿时,踏云山猫嗅到夫殷最喜欢用的香料味道,立时轻轻的喵了一声。
泰恒化回人形,手捧着小猫,对它道:“嘘——”
猫儿便安静了,只是不愿继续待在泰恒手中,轻身跃下,在有夫殷味道的寝殿里寻了夫殷的床榻,趴在上面舒服得伸了个懒腰。
泰恒走到上次翻过的书柜前,找出了那本留有盈冉字迹的书,他返回床边,小声的和踏云山猫打起了商量。
第17章
“喏,就帮我一次。”
“喵~”
泰恒掐了个法诀,从那墨迹上导出了一丝灵息。
“替我找找,可还有与这有相同灵息的物什。”
踏云山猫一爪子拍在那狂放墨迹上,眯起眼蹭了蹭那角书页。
泰恒无奈的拍了拍它的头,“回篷梧之后我准备一篮你喜欢的夕鱼。”
踏云山猫这才慢悠悠的起了身。
它在殿中缓缓踏步,末了走到一根盘龙柱前,化出了原型。
泰恒靠近过来,踏云山猫抬起掌,缓缓朝前一探,柱前的空间便似被扭曲了一般,尖锐爪尖在上方一划,这处便裂了道缝,泄出了里面冰冷的空气。
踏云山猫沉沉叫了声。
泰恒脸色已不太好看了,他将变回原形的踏云山猫抱入怀中,小心翼翼的进了裂缝中。
裂缝里是一个九尺见方的空间。
这里好似夫殷自己的私人收藏间,摆着木柜桌椅,放着琴棋书画,柜上整齐的摆放着些小玩意儿与书,泰恒随手翻了一翻,竟还在第二层的木盒里找到了上次自己未抄完的西华经。
泰恒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木柜最上层放着厚厚的一沓纸,抄的是不同的诗句,第一页是如今夫殷端正的字体,从上往下,字体越来越难看,最后一页上的字几乎让泰恒辨不出究竟是哪句诗词。
看来是夫殷从前习字时留存的记录。
泰恒耐心重新将柜从上往下大致翻找了一下,此处放着许多从前的东西,或多或少的带着盈冉的痕迹,如盈冉作的画,抑或是一些夫殷不知为何放进来的物什,如角落里一片被灵气包围着不曾融化的雪花。
踏云山猫蹲坐在木柜最上方,一双幽绿的眼睛盯着泰恒,泰恒检查过木柜,翻看过壁上悬挂的琴棋书画,回过头来时,忽然一顿。
他将踏云山猫抱下来,猫儿原本蹲坐在一个漆黑的铁盒上,泰恒将它抱离,它便伸着爪子要抓那铁盒。
泰恒安抚过踏云山猫,取下了那铁盒,打开一看,铁盒中放了个纸叠的花,放了个木雕小人。
木雕小人雕工极其精湛,只一眼,泰恒便认出了这是夫殷。
他将那木雕小人拿起,纸花不知为何随之飞起,在泰恒面前漂浮着,一如之前长褚送来的纸鹤,落下霞光凝结成字。
夫殷。
你赐我生命,赠我姓名,我自愿为你披荆斩棘,赴汤蹈火,驱妖魔,斩恶怪,纵如今死于你剑下,吾亦无悔。
但求以我五百载陪伴,换你对我永世不忘。
盈冉留。
纸花悠悠,落入盒中。
泰恒手中的木雕小人亦落了地。
第18章
入夜时,长褚到了游集山。
泰恒有嫌疑的好友他会面了大半,只剩这游集山孙散仙及仙界几人尚未试探过,要么潮吟就在这余下几人中,要么潮吟隐藏技巧太好,连长褚都被骗过。
长褚化作流萤,缓缓入了洞府之中,洞府主人正在与他人交谈,似是又在作占卜方面的交易。
萤光落在房檐下,静静看着房中动静。
孙少逍身上气息太过普通,一般凡人骨肉,过于平凡故而无法生仙根,只能留于人间作一名散仙,只几眼,长褚心中便长叹了口气。
这样的人,当真能背后指引修仙者撺掇秦轧起杀凤之心,甚至在仙界安插眼目?
亦或说,孙少逍身上,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潮吟的影子?
长褚看了许久,房中交谈已经结束,来访之人奉上谢礼后离了洞府,孙少逍费心占卜后脸色有些发白,坐在椅间闭目养神许久,忽而开口:“既是来了,何必躲躲藏藏,何不出来一见?”
长褚心中一惊。
他化作泰恒的模样,从檐间翻身而下,朝孙少逍道:“孙兄,别来无恙。”
孙少逍一见是他,便展颜一笑,“原来是泰恒兄来了,快,坐。”
长褚看出他眼中怀疑,却也不慌,毕竟泰恒与孙少逍的交谈他大多记得,纵然孙少逍故意试探他,他也能全部应付下来。
一边小童端了盏茶水上来,给两人倒过之后,安静到一边伺候去了。
孙少逍脸上丝毫不见方才的疲惫,道:“上次匆匆而别,未能帮上泰恒兄多少,不知凤族之事,泰恒兄处理得如何了?”
泰恒与朔光追捕幕后之人时,途中恰逢孙少逍,孙少逍将将办事归来,一时无事,遂应了泰恒邀请,入队照顾两位凤族后辈,之后凤族后辈被杀,他自知不好插手太多,便自请离队,回了游集山。
长褚答:“幕后指使之人已被拿下受罚,多谢孙兄挂念。”
孙少逍拍案,“好!”又道:“泰恒兄太过客气,此等快意之事,自当与君浮一大白!”
他将茶杯推开,示意小童撤下,又抓了长褚一只手,道:“后院月色正好,泰恒兄……”
他话音一断,忽而抓紧了长褚那只手,惊道:“泰恒兄手上的神族法咒已经解了?”
长褚心叫不好,面上却是一笑,轻松应道:“得逢贵人相助,已经无事。”
孙少逍眉间眼底俱是笑意,“泰恒兄身边总是多贵人,当真福气不浅。”
他拉着长褚朝后院走,虽笑谈着要长褚与他讲此间经历,长褚却知若是一语道错,只怕这人心中怀疑便要更深,他也愈发试探不出什么信息。
两人在后院中落了座,小童送上酒来,长褚边饮酒,边学着泰恒平日的闲散模样半真半假扯起谎来。
孙少逍性格外向,对长褚的闲谈十分捧场,长褚时不时留意他的神情,见这人眼中怀疑渐消,心中大石也缓缓放了下去。
他说至溯时镜,特意注意起孙少逍的反应,孙少逍乃仙器收藏者,听闻溯时镜时,确有一般收藏者的赞叹与渴望神色,却也除此之外,没了其他痕迹,实在是普通得不行。
长褚暗叹了口气。
月上中天,长褚有了离去之意,孙少逍却来了精神,道:“泰恒兄近日得逢贵人,当为喜事,我有意为泰恒兄占上一卦,算一算泰恒兄此后运势,泰恒兄可有兴趣?”
长褚道:“我双手空空,怎好意思劳你白白为我卜卦。”
孙少逍笑道:“泰恒兄当真是见外了,你我之交,哪需得你与外人一般送我俗物才得交易。”
这人资质虽凡,占卜之术倒的确出神入化,长褚思虑一番,还是坐下,“那便多谢孙兄好意。”
孙少逍接了小童奉上的龟甲铜钱等物,闭眼低念几句,龟甲中落出铜钱,直直朝长褚滚了过去。
长褚不动如山,看铜钱在桌沿停住,没了动静。
孙少逍皱眉道:“泰恒兄近日将遇一故人……”
长褚心中一动,脸上却不露分毫,“孙兄为何一脸愁绪?”
孙少逍答:“此人身带煞气,只怕这故人相逢,非是喜事,而是劫难。”
长褚脸色微僵,脑海中出现一跪在地上身着软甲的青年,青年满脸不甘与愤怒,朝他大喊道:“殿下为何不争?”
“五殿下疯疯癫癫、喜怒无常,怎能堪任天帝之职、统领众仙!”
“属下去杀了他!”
……
孙少逍道:“泰恒兄?”
长褚恍然回了神。
泰恒坐在床沿,踏云山猫蜷在他腿边,惬意的打着哈欠,溯时镜悬浮在泰恒面前,镜中印着泰恒微沉的脸。
纸花悠悠从泰恒手心漂浮而起,停在了镜前。
泰恒念动了咒语,话音落后,溯时镜镜面便如水波一般荡了开来,泰恒心吊起来,死死盯着溯时镜,房中一时静得只剩猫儿的呼吸声。
镜面忽然一定,不动了,上方依旧印着泰恒沉静得似是暴雨将至前的脸色,不见其他。
溯时镜照不出盈冉的生前记忆。
泰恒试了数十次,甚至以踏云山猫做过媒介,也未照出任何有关盈冉的记忆。
陵墓无碑之人,众人遗忘之人,无在世记忆之人。
静到极致,泰恒忽然自嘲一笑,他将有些畏缩的踏云山猫抱起来,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仔细回想盈冉的点滴来。
末了,他低下头,低声道:“我莫不是做了个梦?”
可夫殷不至于在梦里,木兮不至于在梦里,知晓仙魔大战的众仙也不至于在梦里。
盈冉,在魔界与他互诉衷情的盈冉,屠杀三万仙魔的盈冉,被夫殷斩杀于天罡池边的盈冉,怎么就没了痕迹?
踏云山猫细细叫了一声。
“问陛下?”
泰恒摇摇头。
“他怎会告诉我?”
他与夫殷处了这样久,已吃透了夫殷的性子,这人好欺负,心也软,甚至有些自以为是的可爱。可他也是天帝,是仙界之主,也有帝王的杀伐决断,他能狠下心杀死陪伴他五百余载的盈冉,重罚忠心耿耿数千年却一朝堕魔的霖止,就证明他心中亦有一条底线。
一条连泰恒也无法触碰的底线。
泰恒垂了眼,“猫儿,猫儿。”
踏云山猫轻轻碰了碰他的手。
泰恒喃喃:“盈冉总说夫殷善良单纯,他——是不是被夫殷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