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148)
“想都别想。”单烽也彻底被点燃了,眼中火光喷薄而出,“别告诉我,你职责未了,还要殉这破鼎!当初我若是亲眼看见这阵仗,我会绑了你——”
他又切齿地笑了一下:“然后,让你眼看着他们无计可施,一个个跳下去,去他妈的殉国!”
越是这么想,越是疯魔。
恨二十年前的自己,守什么规矩,为什么要死守着谢霓的意愿,为什么不做个强盗,做个混账!人没护住不说,还落了个狼心狗肺的骂名。
千错万错,他早该劫了谢霓,一走了之!
谢泓衣道:“单烽夜,你还不明白?我不能只是我。”
“我就是不明白,”单烽低头,在他耳畔道,“但我是什么样的东西,会做出什么事,都在长留誓里了。”
谢泓衣身形一震,脸色越发苍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喉咙,渐渐的,自颊边沁出血色。
那双眼睛更是清寒,黑白之间,凄楚的一泓,分不清是水还是冰。
后半截誓言,上回还没说完,就被喝止,此刻却再也拦不住了。
“终我此生道途,倾力以护,绝不伤你分毫。”单烽慢慢地,残忍道,“谁要想碰你,先踏着我的尸骨过去。不、论、是、谁,甚至是你自己!”
谢泓衣恨他自作主张。
他也怨谢泓衣不肯回头。
话说到这份上,他都准备好了对方抬手一巴掌。
可谢泓衣的手沿着他手背,滑到了冰剑上。
单烽道:“断了,别碰。”
谢泓衣的手指抚过断口,单烽颈后的旧伤如有感应,仿佛也被摩挲着。
心事重重,极其凝重的抚摸,让人心里一阵酸楚。
谢泓衣道:“痛吗?”
单烽闷了片刻,心中冷硬的逼问,都被两个字吹皱了,只剩下无可奈何。
“你别想哄我。”单烽道。
谢泓衣把嘴唇贴着他下颌,慢慢往上找。
单烽一怔,嘴唇僵冷,一颗心埋在碎冰堆里,短兵相接,彼此间千刀万剐,又在一吻里不得已地化开。
单烽低声道:“我让你这么伤心吗?”
谢泓衣道:“我只是觉得很可怕。”
“可怕?”
“这背后的因果,太可怕了,”谢泓衣道,“你不知道,原来我们竭尽心力,谁也没能逃出去。每一步、每一个念动,每一次挣扎,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单烽道:“老天张开再大的网等着,也不过是把我们织得更紧。人死了,才是空了。”
“单烽,迟来的相遇,真的会是重来的机会么?”
“怎么会没有?”单烽道,“要不然,天妃为什么要引你我来此地?”
提到天妃,单烽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定要抓点什么,填满谢泓衣深不见底的灰暗。
巨鼎周围的一切,都让他心寒。
墙面却温暖馨香,风铃还在摇荡,祈福的丝绦飘荡,让人想到凡世向晚时的灯火。
那么多祈福的丝绦,有没有属于谢霓的一角?
单烽立刻推翻了这个念头。
谢霓是去赴死的。
单烽勉强笑了一下,让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四角的经幡上,有你的名字,她在为你祈福,不想让你白白送了性命!她要你平安喜乐,不要背着那么重的担子,还说,都不怪你。”
谢泓衣静静地听着,也不知道信了几分。
单烽原以为多少会有些生硬,可对着谢泓衣,那些话自然流淌出来。
“让你珍惜眼前人,更要顾惜自己。”
“让你别回头。”
“让你……别哭。”
他的声音在宫殿中回荡,带着幽幽的回响。冰层嗡鸣着,幻觉似的,应和着他。
吱嘎……吱嘎……轰隆隆!
上方的冰穹崩塌,暴雨般冲击着宫殿,单烽化出犼身,一把将谢泓衣圈在怀里,又用冰伞牢牢罩住。
一时间,翻江倒海,冰潮狂涌,万鬼齐哭。
不是错觉,冰海在驱逐他们,一切都在崩塌、下陷,被重新打乱。
血祭的宫殿坠向冰海更深处,挽着漫天素白的旌旗,尸山血海、断甲残兵……如漫天流星般西沉,这之后才是天妃。
那块封存着她的坚冰,让她依旧不可触及,自二人眼前,一步三回头地,沉没下去。
谢泓衣感应到了,五指急张,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却只有满把的残冰,在掌心生生地剜出血水来。
单烽的眼瞳紧缩,盯住了天妃的掌心。
那是一只小小的风筝,垂落鲜红的长尾,一个小字若隐若现。
——霓。
“她在等你,”单烽道,“鹞子上是你的名字,霓霓!”
谢泓衣再也抑制不住,颤声道:“母妃——娘!”
这样重见天日的机会,还会有吗?
长留宫在短暂地暴露人前后,沉进了更深的冰海底,抹去一切来时踪迹。
而天妃的埋骨之地——在无数次的尝试中,这是谢泓衣第一次触及她,或许是最后一次。
巨犼依旧锁住他剧颤的身体,铁爪拍着他脊背。
灯笼般的巨目明明暗暗,谢泓衣看不见,单烽的目光却穿透了黑暗,方才轻轻梳下的一缕黑发,与犼兽黑红鬃毛缠成一束,伴着天妃尘封。
——不,所有东西都向同一处沉没,又被凌乱地冲向四面八方。
冰渊的尽头,像有一张漆黑的巨口,吞噬着一切,喷吐出无尽的寒气。
“那是什么地方?”单烽道,“冰海到底有多深?”
“是长留曾经的灵脉,被钉死后,成了天地寒气的源头,”谢泓衣道,“我想方设法靠近它,可它一感应到外人,就会喷出寒气,把整片冰海搅乱,根本无法探查。这一次,我们停留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谢泓衣流血的指尖垂落,炼影术发动。
仿佛……梦魂归帝所……
他不甘心,还在用炼影术,和混乱无序的寒潮对抗。
又有些屋舍被挤出了冰面,在影游城郊拔地而起,如息宁寺一般吞吐着寒气。
那个钉死了长留灵脉的存在,一切不幸的源头,怎么都无法触及,怎么也拔除不了。
“但我有感觉,从来没这么近过。”谢泓衣道,“我们甚至到了祭宫。”
单烽道:“我看清楚了,这些寒气先汇流到一处,在三息之后,被重新喷出来,方位不会有错。你接着用炼影术,抓住喷发前的空档,随时出去。”
他竟放弃了抵抗,背离了火灵根的天性,抱着谢泓衣,任由寒流裹挟着,向深处冲去。
那是肉身极度难以承受的痛苦,犼兽的鳞片缝隙都被坚冰撑裂,透出青黑色。
谢泓衣的手指牢牢抵着他心口,影子呼啸而出,裹住他全身。
“单烽!”
单烽喃喃道:“我也觉得自己下贱,总忍不住,做你想做的事情。”
忽而,谢泓衣发顶的冰伞闪动了一下,向冰海深处射了过去。
像是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幽暗。
单烽全凭一口热气撑着,瞳孔里的景象隔了许久才成形,却让他心跳如鼓。
谢泓衣脱口道:“你怎么了?”
“怎么会有人?”单烽道,“冰渊里坐着一个人,披着白骨璎珞,是战甲?他身上的气息……不会错,他就是寒气的源头!”
那是个被冰霜覆盖的男子,仰着头,一身白骨战甲,胸口钉着一根巨大的冰锥,压迫感不下于雪练圣器冰髓雪钉。
风灵脉凝固后,化作他座下蜿蜒的光带,少说也是明王一级的雪练。
可不知为什么,他脸上的冰壳融去了一大片,可见沉静的五官,双目似睁非睁,竟有悲悯之色。
他想睁眼,想站起来,想伸出手——
冰海因此翻涌不停。
冰伞化作一股寒气,撞上他,冰锥光芒大盛,于是,男子面孔的冰壳被重新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