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116)
“事出突然,我们皆无从防备,像是神魂受创!”
谢泓衣眉峰疾抬,按住了楚鸾回,飞快交代了几句。与此同时,袖影一拂,影子呼啸而出。
随着炼影术的发动,他分出一缕心神,在城中屋檐树影间飞一般掠动。
单烽伏在巨鼎上,双目涌血,已嚼碎了一把雪凝珠,脸上结了薄薄一层冰霜,心中一股狂躁的杀气却愈演愈烈。
那亵渎日母的景象,足够重创任何一个火灵根的神魂。
还不够,不行……有声音……那声音又来了。
儿时环绕着他的诵经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逼着他平心静气,却丝毫盖不住那道声音。
女子悲伤的的哭泣声,像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化作尖刀直捅进他的识海。
疯魔般的疼痛让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只知道它们都在那哭声中燃烧起来,连灵带肉,化作焦灰。
直觉告诉他,是日母在哭。是因为污秽的供奉么?
剧痛。
还有难以言喻的悲伤,几乎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地步,他也像坠入了黑暗的地底,在死压住胸腹的万钧黄土中,有腥热的血泪一滴滴溅在面颊上。
他曾经见过日母哭?什么时候?那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反而令他五内俱焚。
单烽头痛欲裂,伸手抓住鼎耳,直要掷碎在地上,却用残存的理智生生止住了冲动。
日母像已被刻成,绝不能轻易损毁,否则必然引发千百倍的反噬。
“别哭了……别哭了!啊啊啊啊!”
就在神智即将迸碎时,他颈后拂过了一阵微风,一双纤长而冷定的手,拢在他双耳上,隔却了风雪如屏。
心中砰地一跳,竟是万籁俱静。
单烽下意识地扭头,面上的鲜血触在对方手肘上,那灼烫的触感令后者五指猛地一颤,想要一把甩开他,却又强行压制住了。
肘上一轮残损的银钏,牢牢抵着单烽的颈侧。
那触感很不真切,仿佛是影子凝成的,短暂的抚慰,却让他心神更不知足地燃烧起来。
单烽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只风生墨骨环,此刻就藏在他怀中。如今谢泓衣左肘上的这只,也被他项上血浸透了。再多一些,再近切一点。
谢泓衣十指抵住他耳侧穴位,缓缓摩挲着,道:“你听到了什么?”
单烽道:“有人供奉日母——别毁鼎!”
第68章 悲歌萦耳
被他猜中了。
看清日母像后,谢泓衣的十指猛地用力,偌大一只青铜鼎,竟被影子捏得咯咯作响。
单烽顿时头痛欲裂,喷出一口血来。
谢泓衣手腕一顿,缓缓卸了力气,只捏着他的耳朵道:“还说你不是灾星?”
那冰凉指腹似有奇异的力量,单烽斜仰向他肘弯里,不动了。衣袖间冷泉般的气息萦绕流转,那悲泣声也短暂地幽微下去,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双手,静静掬捧着单烽。
谢泓衣道:“城中还有羲和?”
单烽缓了一阵,艰难道:“不是羲和。”
“嗯?”
“有人私自刻了日母像,又炮制了一连串的母食子惨案,装作供奉,实为亵渎,令祂悲泣,”单烽咬牙道,“去他大爷的雪练!”
无名火一起,耳边日母哭声顿时大作。
单烽胸肺里血腥气未散,这一激动起来,竟又咳出一大口血沫。
日母是每一个羲和弟子的力量本源,这鼎一刻不毁,他的心神就反复遭受重创。
可鼎上的日母像,也是绝不能冒犯的。
走?
这一尊鼎留在这地方,鬼知道会酿成什么祸事,还是先就地掩埋了。
“咳咳咳……你别碰它,当心反噬!”单烽道,强撑起身形,抓向巨鼎。
可谢泓衣和他心念相通,影子一掠,已抢先抓住鼎耳,摧动炼影术。
巨鼎的颜色变得浅淡,就在形影互换的一瞬间,谢泓衣猛地一颤,周身泛起猩红,差点儿连血肉泡影都喷薄出来了。
搭在鼎上的指影,更是冒出了一缕缕黑烟,被活活烧化了。
“谢霓!”单烽心中大急,“你松手!”
谢泓衣也不会强撑,当即抛开了巨鼎,身形一阵急过一阵地颤抖,都快被扯散了。
单烽哪还顾得上自己的痛楚,雪凝珠不要钱似的抛过去,还不够,心急如焚间,竟去捏他耳垂。
“不烫了,啊?”
谢泓衣此刻只是一团冰凉的虚影,却被捏了个正着,单薄耳垂在那指腹间砰砰直跳。
“你真是……”谢泓衣闭了闭目,捱过一阵烧灼的剧痛,方才道,“顾好你自己吧。巨鼎是在形影互换的时候,才开始发烫的,难道地底还有东西?”
单烽一怔,脑中飞快掠过从金多宝处得来的消息。
白云河谷底下遍布的火油……
一个同时牵动影游城、雪练、羲和三方势力的庞然秘密。
甚至连身为城主的谢泓衣也未见全貌。
雪练精心炮制母食子案,到底是冲着什么去的?
如果单单为了镇压火油,未免也太曲折麻烦了。
他心念电转,疑点丛生,却架不住这脏鼎的威力太猛,识海跟被碾碎了似的剧痛。
谢泓衣传令道:“即刻取无火土填埋,划息宁寺方圆五里为禁地。”
此举虽不治本,却也是眼下最靠得住的法子了。单烽心中不安,嘶了一声,道:“还是得把捣鬼的雪练先抓出来,免得再生事。”
谢泓衣双手抵着他太阳穴,似是嫌眼上血污碍眼,顺手抹去了。
“你查母食子案时,查到源头了?”
单烽道:“小沙母子,今日从城主府归家后,率先出了怪事。这就是鸣冤录上有迹可循的源头了。”
谢泓衣道:“是吗?”
单烽勉强睁开双目,看他淡灰剔透的影子,道:“自然有鸣冤录以外的地方。要是有冤鸣不得呢?”
同样接触过香灰,青娘母子又为什么会安然无恙?
单烽道:“把铁砧巷也封起来,管她青娘绿娘红娘,是人是鬼是伥,先抓了再说!”
说话间,黑甲武士已携无火土赶到。可抢在他们之前,忽有嗡的一阵轻响,如有无数铁砂扑在大鼎上,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
一条无比眼熟的血肉毡毯从鼎底下窜了出来!
腥风阵阵,刀风凛冽,毡毯不时收缩着,血肉油脂翻滚间,让人一阵恶心。
单烽道:“还敢出来?”
那血肉毡毯被喝得一抖,转头恶狠狠地向那幅日母像扑去,啪地一声,血溅三尺,糊了个严严实实。
单烽看得一愣。
日母像被掩埋后,他识海中的剧痛散去了大半,却能听到一阵清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仿佛……这团血肉补了小儿的缺口,正被一口口撕扯着,发出痛苦的嚎哭声,却还死死巴着日母,不肯下来。
“不对……这不是怪物!”单烽道,“它有话说!”
谢泓衣已伸出手去,虚拢在血肉上方。
它周身仍笼罩着凛冽的刀风,乱刀剁斩下,肉糜苦苦翻滚着,却硬是挣出了一只血红的、幼弱的小手,在谢泓衣掌心轻轻一碰。
只一转眼,又被刀风剁碎了。
倒是巨鼎边上,留下几道凌乱不堪的血痕。
——不!
单烽道:“你不想让我们抓青娘?”
血肉毡毯虚弱地蠕动着,却还是牢牢地蒙着那幅日母食子图,舍身饲虎,不过如此了。
单烽道:“再不济,也不能让你填了这个缺,下来吧。”
血肉毡毯却极为倔强,单烽一扯,缠得更紧了。
谢泓衣道:“留着青娘,引蛇出洞。铁砧巷的百姓,用黑甲武卫慢慢替出来。”
单烽隔了片刻,道:“下来吧,我有毁鼎的法子了。”
像是在火海中寻求甘霖,他手上用力,将谢泓衣一把拖入怀中,冰云般的发丝霎时间吞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