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不在树篱外 上(115)
而安东确实记得当时的画面。
当时妈妈好像在说话,由于那时的安东没有语言能力,不理解语言,所以不记得她说的内容了。
但他能想起当时的天气,妈妈穿的衣服样式,婴儿车的造型,那棵树的位置与模样,还有那种舒适惬意的感受……这些都历历在目。
现在,他又一次躺在了这种舒适的环境中。
他已经长大了,身下当然不再是婴儿车,也不是床,也不是露营时的草地……那么,是在帐篷里吗?还是泰拉的车里?
今天的太阳也和那时候不一样。天上的光线不太稳定,一开始很暗,后来亮起来,又暗下去,再次亮起来,最终形成遥远而温和的白光。
这是阳光还是月光?如果是阳光,应该会更热更晃眼,即使合上眼皮也能感觉到;如果是月光,按说月光不会这么暖和呀……
安东想,睁开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睁开眼后,他看到了久违的田园风光,树篱环绕着橘红色屋顶的可爱小房子,微风送来风铃清脆的声音。
他认出来了,这里是树篱村。以前泰拉带他来过这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树篱村。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
比起树篱村,他还是更想回家。
如果能回小时候那个家当然最好,但回不去也行,能回泰拉的家也可以……如果连这也不行,那就算了。
他想通了。那就算了。
他一点也不慌张,不着急。
去年露营时他也曾躺在阳光、星光与月光下。微风舒适,气温不冷不热,就像此刻一样。
看来树篱村也是个很舒服的地方呀。
树篱村的每个房檐下都有风铃。各色风铃散发着荧光,如同一个个小水母漂浮在宁静的海中。
遥远的白光照在海面上,海水竟如丝绒般柔滑舒适。
“妈妈。”安东眯着眼睛,轻声叫着。
妈妈正抱着他呢。他的头靠在妈妈的肩窝里,双手也被妈妈握着。
“安东。”妈妈回应他。
叫妈妈的时候,安东并没有刻意去分辨到底是叫哪个妈妈。
可能是寄居家庭的妈妈,可能是泰拉,可能是米娅,甚至可能是他真正的生母——某个素未谋面的精灵。
这些人都是他的妈妈。她们在他心中混合成了一体,恰如此时的天边月光。
安东说:“妈妈,我困了……”
“嗯……”
“妈妈,拍拍我……”
“什么?”
“小时候你哄我睡觉的时候,就这样拍我……”安东的手动了动,拍了拍自己,给妈妈示意,“能拍我一会儿吗……”
妈妈说了声“好”,开始轻轻拍着他。
妈妈的话不多,但这样正好。该睡觉了,也不需要和妈妈说太多话。
在安静而温暖的怀抱中,安东合上双眼,陷入梦乡。
泰拉身上的光芒熄灭了,但魔法还留有余温,温度微热而不烫手。
米娅与他并肩坐在地上,身体靠在一起,共同拥抱着安东。
他们身边,医院楼道的墙壁上贴着好几张图画。有些是完成度高一点的风景写生,也有的是中性笔速涂,画面内容都是树篱村。
是尤里的画,是他以前陆陆续续画的。
尤里不熟悉帕利市,没画过安东生活的地方,现在立刻画也来不及了。于是他只能用树篱村的画,希望这幻象能提供些微慰藉。
精灵力量让画面变为幻象,空荡荡的医院楼道变成了树篱村的田园风光。
只可惜,尤里能力不足,这幻象有很多缺陷。
在人类眼里,这个“树篱村”并不真实,有点像叠加在纸张上的海市蜃楼,效果很差。
尤里本以为自己失败了,但看安东的样子,幻象似乎对他有效果,他很喜欢看到的景象。
安东的双眼与口腔仍然是圆洞,微弱的蓝色火焰在洞里燃烧。
米娅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拍着安东的身侧。
火焰越来越微暗淡了。
贝洛靠在墙边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他轻声提醒道:“剩余的力量基本烧光了……”
泰拉对他点点头,又看向米娅,低声说:“可以了,放开他吧。”
米娅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放手。
突然,安东的身体在她怀中溃散了。
蓝色火焰失去了形体的限制,短暂地蔓延到了地板上和米娅身上,烧了几秒钟,又迅速消失,留下了一地零落的泥土。
这次的火焰确实是蓝色,而不是紫色。是那种能伤到人的火焰。已崩毁的精灵不再具有意识,无法控制力量了。
米娅“嘶”了一声,感觉到了疼痛。
她接触着安东的双手红了起来,就像被过热的水烫到了一样。
仅此而已。
虽然力量外泄了,但由于精灵的生命已燃烧殆尽,这最后的火焰已经不再具有之前的杀伤力。
米娅把头靠在泰拉肩上,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
尤里一张张取回墙上的写生,结束了过于粗糙的幻象。
他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应该出声。
贝洛也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遥远的明月。
第74章 曾如星辉
该离开医院了。很长一段时间,尤里罕见地保持着沉默。
这沉默并不是悲伤造成的,而是源于极为复杂的情绪。
这个“极为复杂”有多复杂呢?具体来说,其中涉及到了四件事,排列出来大概是这样的:
第一,他们失去了安东。其实尤里有心理准备,能救回安东才是奇迹,救不回来是可预见的结果。
他和安东才刚认识,面对这样的结局,其实他心中并没有太多悲伤,只是有些低落,觉得非常遗憾。
看到米娅与泰拉最后陪伴着安东,他心里也有种说不清的酸涩滋味。
第二,他一直观察着米娅和泰拉的状态,他们很平静,没哭没喊,但他能看出他们非常难过。
正是因为太难过了,他们才会平静,他们可能根本不想说话,连唤起情绪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种情况下,尤里也不好多说什么,无论是表达安慰,还是说点别的活跃气氛,好像都不太合适。
第三,贝洛在和极夜的战斗中受了伤,尤里有点担心,还有点内疚。
他默默复盘这次的经过:我在楼下没遇到什么真正的危险,而贝洛却一个人迎战那么危险的精灵……贝洛说自己伤得不重,但他好像流了很多血,怎么会不严重呢?
最后一点,仍然是关于贝洛的——医院恢复照明后,有些医护返回来查看情况,看到了浑身血迹的贝洛。
她们把他拉去门诊楼,要给他做点紧急处理,贝洛不太愿意去,她们就强调这不算正式看诊,也不需要他付费,只是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什么的,如果他想做详细的检查和治疗,还得等明天去普通医院。
医生问贝洛是怎么受的伤,贝洛的解释是:楼里太黑,他不知道怎么就撞破了玻璃,不知道怎么就从楼梯滚了下去,于是造成了这些瘀伤和割伤。
也不知道医生信不信……不信也没关系,反正她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等待医生给贝洛处理伤口时,尤里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家妇婴医院。“贝洛在妇婴医院里接受治疗”——这个概念一旦闯进脑子,他就越想越好笑,越强忍就越忍不住。
但尤里又觉得现在气氛不适合笑,发生了那么多糟糕的事,他怎么能因为这么无聊的念头发笑呢……可是真的很好笑,贝洛编的那个受伤原因也很好笑……
贝洛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尤里蹲在墙边,低着头,双手捂着脸。
“你怎么了?”贝洛语气有点紧张。
尤里深呼吸几次,才能抬头好好说话:“没事,我就是……心情很复杂。”
他抿着嘴,面颊肌肉抽动,表情非常扭曲。
贝洛皱眉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