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下(240)
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荀千秋无法下水采珠的话,他需要采集的珍珠份额,又摊回了他们这些年幼者的身上。绕了一圈,相当于做无用功。
那天风高浪急,他们顶着颠簸的海浪四处寻找,收获寥寥。谁也没有料到预计会和白磲岛擦肩而过的风暴忽然拐道,袭击了他们采珠的这片海域。
小船被巨浪拍碎,他们抱着木板在海浪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风浪平息,才撞到礁石停下来。
阿海、小珠和受了重伤的荀千秋漂流到同一座荒芜的礁石边,将自己挂在岩壁上。鲨鱼在十几里外嗅到伤口散发出的血腥气,循香而来,只待他们下海觅食,就将他们撕碎,饱餐一顿。
“我、我去海里吧,”小珠几乎要哭出来了,“总得找点东西吃,不然大家都会饿死……”
阿海紧张地看着荀千秋。他是他们这里年纪最大的人,这时候他完全可以要求他们下海去替他觅食,帮他引开鲨鱼,甚至让他们割下自己的肉给他吃。他们比荀千秋小,无论荀千秋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无法拒绝。
但是荀千秋一言不发,拖着伤腿,一步一步,趟进了水中。
他们不知道水下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黑色的影子从海洋深处涌向海面,是一蓬蓬翻滚如沸的鲜血。
许久之后,累得几乎虚脱的荀千秋,才湿淋淋地从海水里爬出来,狼狈地滚进他们藏身的礁石洞中。
他嘴唇发紫,身上的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皮肉外翻,难以想象到底有多痛。手里还攥着一大块带皮鲨鱼肉,直到冻昏过去也没有松开。
靠着那块鲨鱼肉,他们度过了最难熬的两天,等到了白磲岛派来救援的船只。登船之后,他们才知道,那天荀千秋抱着必死的决心,用撬珠贝的刀割破了其中一头鲨鱼的背脊。奇迹般地,其他鲨鱼放过了他,追逐新鲜的血腥气而去,将同伴撕碎,他趁乱从鱼尸上割下一块肉带了回去。
监工并没有因为他们遭遇风暴和鲨群而心软,更没有顾及他们虚弱的身体和可能致命的伤势,他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称珠螺。他把荀千秋打得半死,只剩一口气,把他丢在了岛屿的最边缘。
这一次,阿海再也没有嘲笑这个年长的外乡人愚蠢迟钝。
他和小珠一起将荀千秋搬回小屋里,用加倍努力地工作换取多一分的食物和清水,以及昂贵的伤药,将荀千秋逐渐养好。
让他们惊诧的是,荀千秋从不认为这种赡养是他们的义务,每一次都会对他们带来的物资表示感谢,承诺将来会加倍偿还。甚至在见到他们因为工作受伤的时候,荀千秋宁可亏点自己的,也会将珍贵的伤药优先给使用他们。
阿海终于忍不住问荀千秋:“你们外乡人都是这么奇怪的吗?完全不讲究尊卑长幼。那天在海里,你要是把我们丢下去,回来找到我们藏在自己家里的称珠螺和里面的珍珠,你就不会被打了。”
“讲长幼?我们当然讲啊,不过我们讲的是尊老爱幼。”荀千秋笑着,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用力揽进自己怀里,“让我丢下两个这么小的孩子,换自己苟且偷生?我可做不到。那不叫大人,叫畜生。”
第518章 剧本二三·风暴鸣凰·五
漫长的养伤期过去,荀千秋对白磲岛的看法,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在此之前,他完全不理解、也非常抵触岛上以年长者为尊的传统。他生于众人的人格尊严相对平等的时代,这种自上而下的控制和压迫,在他看来是完全是一种暴政。因此,他拒绝自己的年龄优势去压迫其他孩子,也在见到他们对自己的“冒犯”时视若无睹。
但是现在,他学会利用这套规则,来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了。
和他同乘一船的这十几个采珠孩子里,就属他年龄最大,因此所有孩子都会听他吩咐。他重返采珠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所有孩子,告诉他们,将他们手中采到的珍珠交给他。
他将所有的珍珠收集起来,统计数量,均匀分配,然后按每个人需要的数量交纳上去。力气大的孩子多采一些,生着病的孩子少采一些。倘若天气好或者碰到好的蚌群采得多,就藏一些下来,等到风浪大的时候再交出去,就可以不必冒险外出了。
监工只会清点每天珍珠的数量是否足够,并不会干涉荀千秋是如何管理手下这些孩子,以及分配这些珍珠的,以大管小是他的权利。在荀千秋的调配下,他们这条船上的孩子成了岛上最轻松的一船采珠孩子,再也没有人因为交不齐珍珠挨打受伤。
“我早该这么做了……”荀千秋暗自感慨,“人心毕竟是肉长的,他们总归不算完全无可救药。只要有人去带领他们,他们还是能走上正途、在这座奇怪的岛上正常地生活下去的。”
很快,这些孩子年龄渐长,陆续过了采珠的年纪,纷纷往岛内搬了一圈。荀千秋也离开了采珠船,去往相对安全的珍珠粉工坊工作。
新的工作是将采回的珍珠磨成粉末,虽然依旧辛苦,却不用出海,安全了许多。令荀千秋费解的是,从前他们每天采回来那么多珍珠,如今又将这么多珍珠磨成粉,却不知道岛上要这么多珍珠来干嘛。
“岛上又不和外面通商,没办法把珍珠运出去换钱。它们堆积在这里,就是没用的死物啊。”一次饭后,荀千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小珠小声说:“珍珠很重要的,是必需品。”
荀千秋:“啊?”
“大人们会把珍珠打孔做成衣服,拿去磨粉吃,敷在身上,或者洗澡。”小珠说,“白磲岛之所以拥有悠长的历史,这么多年都没有被风暴摧毁,是因为我们信仰白磲。只有地位崇高的人才有资格使用白磲产出的珍珠,它们会保养他们身体,只有这样才能长寿。”
“所以岛上需要源源不断的珍珠,每年几万斛,几十万斛。周围的海域没有,就要去更远的地方采。否则人们就无法得到长寿,白磲岛也会灭亡了。”
荀千秋听完,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段日子过得太顺利,他总是会忘记,这座岛屿是和他的故乡截然不同的地方。
虽然传统的阴云时时盘旋在头顶,可这座岛上,偶尔也会有好事发生。
又一度大涨潮的时候,荀千秋听说了小珠和阿海打算结婚的消息。他又惊又喜,喜的是两情相悦的婚姻当然是人生中最重大的好事之一,惊的是这场婚礼的两位主角,年纪都太小了。
“你们才这么点点大……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就决定要结婚了吗?”荀千秋比划着阿海才到自己肩膀的身高,不无担忧地说道。
“这还早?我爸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生过几窝了!”阿海叉腰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我们打算在今年白磲节的时候办婚礼。不过结婚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小珠笑了笑,抓着裙子拽了拽,勒出小腹微微凸起的腰身。
她怀孕了。
对于白磲岛的岛民来说,生孩子是人生头等大事。
因为“生孩子”这件事情,对于一个白磲岛民来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它象征着他将从一个年龄长于他人的年长者,变成一个在辈分上更为高级的长辈,他的整个人生阶段、社会阶级将就此发生改变。
从此以后,他在同龄人中就是绝对的领导者和上位者,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而当他的孩子生下孩子之后,他的地位便又将翻上一番,变得更加高高在上。
荀千秋很难理解这种观念,但小珠和阿海会因此过上更轻松的生活,他就觉得这应该也是一件好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珠的腰身变化也越发明显。从一开始的微微凸起,到后来仿佛揣了四五个椰子,再到最后,荀千秋每次见到她都感到胆战心惊的地步。
她的肚子已经涨大到了让她完全不能行走的大小,没有任何一件衣服能成功将它遮住。肚皮被撑得几乎透明,能看到许多拳头大小的圆球在她薄薄的肚皮下密密麻麻地浮动。
荀千秋很担忧地问阿海:“她这样……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