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祟(79)
他戴上灿烂的金面具,一面哼着歌,一面踩着冥想中的鼓点起舞。妈妈渐渐停止了颤抖,静静看他跳舞。每次只要靳非泽跳起神傩舞,妈妈就能安静片刻。十岁的靳非泽认为,或许傩舞能安抚她的心,所以每次他来总会带着太子神面。这次他跳的是《太子驱邪》,用繁复跳跃的舞步讲述傩神太子赶走山间邪祟的故事。他要用舞步赶走妈妈脑海里的那个邪物,让她百邪不侵,得到安宁。
一支舞跳完,他喘着气回过头,却发现病床上空空如也,束缚带也不见了。
“妈?”他摘下面具,疑惑地看着四周。
床头插着妈妈的信息卡,他拿下来看,底下有一行小字——“死亡于2015年8月1日07时21分”。怎么可能?他十分震惊,今天就是8月1日,但已经是下午了。妈妈上午就去世了么?那他刚刚看到的是谁?
不对,肯定是弄错了。他握着面具走出门,走廊里空空荡荡,没有医生没有护士也没有病人。灯光在闪烁,导诊台边上的风扇空空地吹着,墙上的万年历不再走了,停留在2015年8月1日19时00分。
他走进走廊,忽然发现妈妈背对着他,站在前方五十米的位置。
“妈!”他大喊。
“阿泽……”
妈妈把头一点点地扭过来,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靳非泽本来想跑过去,却不自觉站住了。因为他发现,妈妈的身子完全没动,单脑袋像上了发条的木偶似的转过来。她的骨头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她脖子因为转动幅度太大而断裂的声音。
靳非泽浑身僵住了,任何人这样转自己的头都不可能是活人。她的脸即将转过来了,靳非泽看得见她脸庞的边缘,那是完全漆黑的,像锅底一样的脸。靳非泽忽然有点害怕看见妈妈的脸了,甚至想要转身逃跑。可是他的腿脚灌了铅似的,完全僵住,把他像个娃娃似的固定在原地,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妈露出不属于她的脸庞来。
正当她要完全转过来的时候,黑暗的走廊里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倏忽间把她拖进了漆黑的阴影。她发出刺耳的尖叫,十指在地板上抓出十条长长的指痕。靳非泽大惊失色,追着妈妈跑了过去。他的速度太慢,妈妈消失在尽头。他冲上去,却只撞到墙,地板上深深的指痕也没入了白墙里,就好像突然有只手生生地把他妈妈拖入了虚无的所在。
此刻,靳非泽终于意识到,这里不是博爱病院了。
这里是禁区。
他颤抖着手拿出手机,试图求救。没有信号,打不出电话,他的心变得无比慌张。冷静冷静,他告诉自己要冷静。禁区而已,家里祖辈很多人都进过禁区,他爷爷说过无数个惊险的故事,他是靳非泽,是傩神太子,怎么会害怕?
他举着手机到处搜索信号,还尝试了医院的有线电话,都没有用。手机快没电了,他没带充电器,眼看电格掉到了5%,心中越发焦急。通往天台的铁门被大锁缠住了,他打不开。最后,他终于在510的病房阳台里找到一点点信号。他搬来一张凳子靠在栏杆边,站在凳子上竭力把手机举高,信号猛地一跳,多了浅浅的一格。
他喜出望外,拨了爸爸的电话。
电话通了,他大喊:“爸,博爱病院有个禁区,我和妈困在里面了,快来救我们!”
“喂?”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却不属于爸爸,而是一个女人,“谁呀?”
“你是谁?”靳非泽问,“我是靳非泽,你怎么会有我爸的手机?”
手机那头顿了顿,女人说:“是阿泽呀,我是你爸爸的研究生许媛,什么事?”
靳非泽没有空去想他爸的手机怎么会在他学生那里,急忙道:“我和我妈被困在禁区了,你快点通知我爸爸,让他来救我们!”
手机那头的停顿更久了,靳非泽大喊:“在吗,许媛阿姨,你还在吗!”
“阿泽,”许媛终于说话了,“对不起。”
什么意思?靳非泽愣了一下。
“请你和你妈妈……”许媛一字一句道,“死在那里吧。只有你们死在那儿,我和你弟弟才能代替你和你妈妈,回到靳家。”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打在靳非泽心头,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成了片片飞灰。
电话里传来他爸爸的声音,“小媛,是谁打电话来?”
“诈骗电话,不用理。”许媛笑道。
不等靳非泽开口,电话被挂断。靳非泽望着手机,怔怔发愣。
十岁的年纪,不算大,也不算小,足够他明白很多事情。比如现在他懂了,爸爸有外遇,还生了小弟弟。爷爷以前跟他说,等妈妈病好了,就能回家了。此刻他终于明白,原来打从一开始,妈妈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电用完了,手机自动关机。手机屏幕的光在靳非泽眼前熄灭,就好像一簇烛火被黑暗吞没。
现在,他也回不了家了。
走廊的灯光在闪烁,他背后传来阴冷的寒气,一个巨大的影子罩住了他小小的身躯。他不敢回头,死死咬着牙关,脊背绷得直直的,好像把身体绷成一块铁板,他就能够抵御这恐怖阴冷。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手机,凭借手机屏幕映出的影像窥探身后。屏幕里映出一个恐怖的黑色怪物,它立在他身后,紧紧贴着他的后背,还用细瘦干枯的手爪按住了他瘦弱的肩膀。
“阿泽……”怪物吐出了妈妈的声音,“我们来寻宝吧。天亮之前,找到妈妈的宝物,妈妈给你吃好吃的……找不到……”
它发出嘻嘻嘻的怪笑。
“妈妈就吃了你。”
第57章 不再难过
恐惧像沼泽一般把靳非泽吞没,但恐惧不至于让他绝望,让他绝望的是他的妈妈变成了一个怪物。
在这座无法走出的医院,靳非泽开始陪着他妈妈玩寻宝游戏。妈妈所谓的宝物是她从尸体里剖出来的内脏,血淋淋地藏在医院各处,等待靳非泽去寻找。对于靳非泽来说,寻找妈妈的宝物并不困难,在妈妈还没有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时候,他们常常玩这个游戏,只不过那时候的宝物是一些娃娃的肢体罢了。
他知道妈妈喜欢把宝物藏在什么样的地方,冰箱里、地板下面,通风管道里,她总是把宝物藏在几个固定的位置。但在这所医院里,四处彷徨的鬼魂把寻宝游戏的难度提升了一个量级,靳非泽不得不在鬼怪的追逐中用尽全力逃跑,浑身鲜血地抱着那些腐烂的内脏等待天亮,等待妈妈来找他。
“阿泽赢了,”妈妈发出嘻嘻嘻的笑声,“妈妈给阿泽吃好吃的。”
她把那些臭烘烘的内脏举到靳非泽眼前,道:“吃吧。”
靳非泽脸色苍白,说:“妈,我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不能,”妈妈固执地把内脏递向他,“吃,吃,吃了才能长大,带妈妈走。阿泽……我好害怕,我要回家……快吃!”
靳非泽仍不接,妈妈变得焦躁起来,四只手臂痉挛地颤抖。她血红色的手捧起靳非泽的下巴,一双骨突乱转的眸子倒映出他流泪的脸庞。
“为什么不吃?阿泽最喜欢我做的饭……你不吃……你不是阿泽。”她的神情越来越狰狞,“你不是阿泽!”
她露出锃亮的尖牙,靳非泽闭了闭眼,哽咽着说:“我吃。”
靳非泽缓缓拿起那一坨散发着恶臭的内脏,在妈妈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吞咽入腹。内脏无比腥臭,还有不少长了密密麻麻的蛆虫,直到很多年以后,靳非泽依然无法忘却那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妈妈看他把内脏吃完,心满意足地离开。等她走了,靳非泽才敢把手伸入喉咙,把那些东西呕出来。肉呕了出来,那种留在口腔里的味道却呕不干净。他总疑心他的胃里也爬满了蛆虫,当他筋疲力尽地睡着,他梦见自己身体在虫子的啃食中腐烂,变得面目全非。
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在重复,他好像掉进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当天擦黑,妈妈就会出现,开启新一轮的寻宝。靳非泽一次次找到那些内脏,又一次次在妈妈的注视下把它们吃掉。这座医院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所有东西都在腐烂,包括靳非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