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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记(2)

作者:谷草转氨酸 时间:2022-10-09 10:07 标签:因缘邂逅 玄幻 神怪志异

  迎着冲天火光与扬起的黑絮,陆双行看见了一人身着玄衣,稳步如来。他手里寒刀似墨玉,鬓发被热浪掀起,猎猎如天人下凡;那只持刀的手却也从雪白的皮肤下透出玄黑骨色,他朝着自己走来,眼眸略微垂着、沉凝出悲悯安详。陆双行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收刀回鞘。
  陆双行两眼发昏,他是否就快死了,因而看见了天人?那么天人能带他走吗,他很听话的,只吃一点点就能做半天农活。陆双行感觉到自己伸出了手,他拇指与食指之间的空隙恰好把那人框住。他跪倒在地,天人的身影便从指缝中消失。陆双行没有捉住他,思绪也开始抽离,浑噩间只觉得天人真好看,比那美人骷髅还要好看。
  眼泪把视线模糊成团,天人的脸近在眼前。陆双行决定要把自己在人世间最后一眼用来记住天人的相貌。他怔怔地抬头,便看见天人慢慢俯下身、温和笑意中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冲他伸出那只透着骨色的手,轻声道:“要和我走吗?”
  处处茅屋倒塌,烈火发出鼓风声冲撞在陆双行的耳廓中。他听到了他柔和的嗓音,一刹那便驱散了火光的灼热与恐惧。陆双行呆呆地看着眼前下凡的天人,他手上的皮肤近乎要变成透明的了、那具玄黑莹润的骨骸将他手形衬得修长优美,但又像是稳且有力的。
  他竟真是来带他走的。他真好看,陆双行痴痴地看着他的眼睛,村里人总说美人皆是画骨,他脱口而出道:“你是画骨吗?”
  “不是。”那人微微摇头。
  陆双行混沌的思绪愈加茫然:天人是画骨吗?他生了这样一副好看的皮囊。
  可是,他莫名从这副形好皮囊下见到了他的骨相。似玉一般温润,又如金石般坚不可摧。这些皮与肉,不是附于其表,而一定是属于这副筋骨的。与生俱来,密不可分。
  陆双行想要相信这个人。
  他握住了那双手、用他的左手。震麻顿时从指尖荡向周身,像是被狂风甩了出去。陆双行倏地倒了下去,那人小心翼翼将他抱在怀里,怀中有股好闻的味道、令他感到自己是归巢的雏鸟,从未如此安心。
  他攥紧那个人的衣襟,合上双眼。


第2章 二·师父
  恁时是安厚四十二年,陆双行记得清清楚楚。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从软枕锦被中坐起身,毫无征兆地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头顶层层叠叠承尘如浪,枕畔放着几册摊开书卷,他大字不识一个,只认得身上的衣服崭新、布料柔软。陆双行从未穿过面料这么好的衣裳,他心下不安,反而并不惊惶于陌生的卧室。这儿有天人身上的味道,他好似还被他抱在怀里。
  陆双行蹬上鞋子下床,茫然地推门,穿过厅堂出去。天人站在屋外,正吃一块儿酥皮的小点心,用右手虚虚托在下颌接着渣子。他回过头来,冲陆双行笑笑,把自己没咬过的那半边点心掰下来,递给陆双行。
  陆双行站在他身旁,两手捧着点心、也是香甜的味道。他见过叔父给妹子买点心,叔父和婶娘也只能拿手指沾点碎渣吃。天人慢慢道:“你要说多谢。”
  陆双行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像是只淋雨的小猫,“多谢。”
  天人听见这嗓音,愣了下,转身进屋去倒了杯清水出来,拿给陆双行。漂亮的白瓷盏,自己的手一定很脏,陆双行不敢接。那人把茶盏塞进他手里,又说:“我叫谢爵。”
  陆双行小心托着茶盏,睁大眼睛。他愣愣地看着谢爵,细声细气道:“小皇叔?”
  天下怕是没人不知道他的大名。先皇幼弟、当今圣上的小叔,毅然放弃荣华富贵向山求法,如约带回了杀死画骨之术,救黎民倒悬。谢爵谢爵,辞官谢爵,皇子名讳除于史册,只记谢爵。
  陆双行不可置信,瞪大眼睛看着他。谢爵只是轻轻点头,应说:“嗯。”
  他吃完了那块儿酥皮点心,背着手面朝远山。山顶上正在动工,不知修筑什么。一大一小静静吹了会儿冷风,谢爵蓦地温声说:“你是个孩子,但也可以为自己抉择。”说着,他冲陆双行伸出右手,光天化日之下,他的皮肤渐渐化为半透明的、琉璃一般;玄黑莹润的骨色透出,似是墨玉削成。谢爵继续道:“我身上,有半具被画骨们称为喻王的骸骨。”
  乍听得熟悉的名字,陆双行不由也抬起自己的左手。
  “左半面在你身上,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谢爵指了指山顶,口气轻松道,“那里正在建一个叫作分骨顶的地方。”
  “分骨顶?”陆双行放下手,看向眼前人。谢爵再度点头,嘴角仍然带着浅浅的笑意,“往后,我会教更多人如何诛灭画骨。分骨顶就像府衙,专司画骨之事。不过我不是司郎——”
  “什么叫司郎?”陆双行傻傻问说。
  “就是分骨顶的掌事人——”谢爵说到一半,陆双行再问,“那你呢?”
  谢爵愣了下,笑意浓了些,答道:“我是分骨顶的第一个骨差。”
  这回陆双行倒没问什么是骨差,只是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谢爵沉默片刻,半晌才说:“我赶到时,陆家村伤亡惨重,逃掉的村人业已查过,并无你的亲眷。我会找个人家收留你,或者——”他摸了摸陆双行的发旋儿,“你可以留下来,做我的徒弟、做一名骨差。”
  陆双行大抵一直以来都是无家可归的。他看着谢爵,毫不犹豫便决议留下来,不是因为自己无家可归,只是想再抓住这个人的手。他想了想,果真伸手拉住了谢爵的衣袖。谢爵无甚反应,慢吞吞地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陆双行张口想答,却卡在了喉咙口,没有发出声音。他好像在张嘴的瞬间忘记了自己姓甚名何,只得茫然地摇摇头。谢爵翻掌抓住他的手,领着他走到屋门口。他指指匾额,一字一字慢慢地念,“常悔斋。”
  他把他领到矮几前,矮几上同样摊开了几册旧书。翻开那页似是看了无数次,微微有些卷角儿。谢爵的手指从墨字上抚过,“就当你姓陆吧。”
  他的手指停在两个小墨团上,念给陆双行听,“真如。”
  “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谢爵说完了,眨眨眼睛看向他。陆双行一句也听不懂,不过,他想自己是会懂的,师父会教给他。
  陆双行重重点头,谢爵拍拍他脑袋,“你还须得取个作为骨差的名字。”
  “你可以自己起。”谢爵刚说罢,陆双行立刻摇头。谢爵又笑,试探着问说:“……那,就叫双行吧。我祝你智悲双运,福慧双行。”
  他将要起身,陆双行不由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抓住了,他又愣住,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什么叫削皮匠?”
  谢爵不急作答,反而拾起笔握着谢爵的手在纸上认认真真写了三个字。他用右手点了点那三个字,“挟画骨。有一些生性善良的画骨,并不愿钻窍杀人取得皮囊维生,而是只使用死去之人、将死之人转赠的皮囊。削皮匠是画骨对这些画骨的蔑称,骨差只称呼他们为挟画骨,只要不害人,并不诛灭。”
  陆双行点头,努力把纸上三个墨团一笔一画记在心里。他抿了下嘴,嗓子又有点干涩,显出不安来,“师父……”
  谢爵瞧着挺欣喜,弹了他额头一下,“别像个小猫似的说话,大声点。”他点了点自己耳廓,“有时候,我听不太见。”
  恁时是安厚四十二年。那年除了陆家村被画骨屠村前日下雪,整个夏天都出奇得热。陆双行懵懂间记得自己从此往后名唤双行,是福慧双行的意思。还记得谢爵作为师父问他的第一个问题。
  “若此世上,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
  “你将拿什么来认出我?”谢爵问的时候像是有些莫名的茫然与难过,这让年仅八岁的陆双行隐约察觉到师父可能真的找不出答案。他认真地想了想,只是答说:“现在的我不知道。但你可以教给我,往后,我会告诉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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