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客(9)
少年时候,谢白还觉得他只是看上去毫不在意,对有感情的东西和人就不会这么轻描淡写。
后来轮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发现,殷无书对人好的时候是真好,狠的时候也是真狠……
谢白回到住处开门进屋的时候,瞄了眼墙上模样古怪的挂钟,才发现已经将近凌晨1点了。
他脱了沾了雾气的大衣,摘了双眼和手上裹着的黑色绷带,抬手在羊呢面上轻抚了一遍,所有沾染在料子面上的湿气和尘土便转瞬被吸了个干净。他顺手把大衣挂上衣架,换了拖鞋,正要进房间去把三枚妖丹挂上万灵树,就听见卫生间里突然传来极其委屈的一声喵叫。
谢白:“……”
差点儿把捡回来的那只黑猫给忘了!
他转头便换了方向。
一进卫生间,他就看见那只黑色的小猫正耷拉着脑袋眯着眼,以一种生无可恋的姿态把自己贴在洗手池倾斜的池壁上,前后肢都自然垂着,一副“你再不管我我就死这儿给你看”的模样。
原本糊在它身上的厚厚泡沫已经自然消散得差不多了,浑身的毛都湿透了,变成一绺一绺的模样,横七竖八地贴在皮肉上,看起来就跟秃了毛似的,丑叽叽的。
谢白一脸复杂地看了它一眼,又伸手拎着它细细的尾巴左右打量了一番。
先前他感觉这黑猫不普通,不是殷无书本人也是跟他密切相关的存在,现在这么一看,他还是更倾向于后者——殷无书总不至于几分钟前还衣冠楚楚地办着正事,几分钟后就把自己糟蹋成这幅样子趴在这里任他嫌弃吧?
那就不是挖了心,而是挖了脑子了。
那猫以前跟着他的时候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这会儿进了门又被活活晾了半天就开始耍脾气了,谢白拎它尾巴的时候,它还不乐意地反爪在谢白手背上拍了一下,一副“拿开你的爪,别闹”的模样……跟某些时候的殷无书又挺像。
谢白这辈子大概都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被一只猫崽子弄得没了主意。
算了……
谢白拍了拍那猫崽子的脑袋,拎着它开了热水,调到合适的水温,给它细细地冲干净了身上的泡沫,而后顺手抖了条软和的大毛巾出来,将它包起来揉搓了一番,而后便连猫带毛巾,直接丢在了客厅的软沙发上。
黑猫:“……”
它勾着脖子看向谢白,仿佛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无情的人。
谢白连个眼神都没回给它,就抬脚进了那间上锁的房间。他从怀里掏出新收来的三枚妖丹,一一填进新的白纸皮灯笼里,像之前做的那样,在虚空中一勾,便挂了上去。
可这次,他刚收回手,这几盏灯笼就出现了古怪的变化。
***
那三盏刚挂上去的灯笼微微晃动了两下,倾斜着朝不远处的另一盏灯笼靠拢,只是片刻的工夫,四盏灯笼便纸皮贴着纸皮,团成了一簇。
谢白皱着眉看着眼前的怪像,在心里琢磨了一番。
这个房间里的灯笼看似都悬空虚浮着,无依无靠,一副随时都会掉落下来的样子。其实并非如此,它们每一盏都是有凭依的,它们的凭依是一株没有实相的树,千万年来,树随阴客走,在何处落脚就在何处生一活根,除了阴客本人,无人能见也无人能感知。
谢白每收回来一枚妖丹,就会把它挂在这株万灵树的枝桠上,一旦挂上就会脉络牵连,无法再摘下来了。妖丹里余下的灵气便是如此被万灵树一点点吸收走,再顺着活根从地底流入世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所以按理来说,挂上去的妖丹是不会自己移枝和别的妖丹聚拢在一处的,毕竟每只妖修行方式不同,结出来的丹也区别极大,很多都是互斥的……
而眼前这四枚妖丹却紧紧贴在一起,如果不是有灯笼的纸皮相隔,简直要融成一团了。
这样反常的情况,谢白还从未见过,但是略一思索他就有了些眉目——既然不相斥反相吸,那必然本质相像相合,说不定……根本就是同源。
谢白的目光扫过那簇成一团的灯笼,最终落在了第四盏上面。他的记忆里向来好得很,不论过去多少年的事情只要上了点心,就不会忘记。所以这株树上现有的每一盏灯笼他都能说出来源……
更何况这第四盏是他几个小时前刚挂上去的。
一天之内接连在两处地方挖出四具妖尸就够反常的了,现在又发现这四具妖尸的妖丹可能是同源,这蹊跷就大了。
谢白正垂目想着当中的联系,门外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抓挠和拍打声,小而轻,似乎没什么力道。
谢白:“……”不用看也知道是那只黑猫崽子。
他“啧”了一声,转头出了房门,笔直的长腿迈出去的时候不偏不倚,刚好把赖在门口的猫崽子排到了一边,以免它好奇心重顺着门缝溜进去。谢白背手关门落锁,而后弯腰单手捞住猫崽子的肚皮,抱着它走到沙发旁坐下。
客厅里只有沙发旁的落地灯亮着,面前的方几上放着一本极为老旧的书,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这封皮,大概会觉得这是从哪个博物馆里盗出来的。可事实上,那只是谢白去年从妖市上顺手买回来看着消遣的杂记。
想起妖市,谢白便忍不住摊开了左手,一枚珍珠大的暗红色圆珠便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之前天光太暗,他一直没太看得清,现在映衬着落地灯,他才发现这珠子的色泽并不厚重,反而有些透光,小珠子分辨不出,这颗大一些的就明显很多,看着颇有几分灵气在里头。
再过不久就是冬月初一,北海妖市的寒节又到了。殷无书之前的建议不无道理,那里的商贩随便站一个出来,见识过的稀奇物件都比常人多得多,至于妖市的管理者更是百晓生一样的存在。
谢白第一次去那里还是很小的时候,不足六岁,被殷无书连哄带骗牵过去的,从进妖市的门牌坊起,他幼年生涯里对寻常事物的所有认知就被颠覆得一干二净,半点儿渣滓都不剩……
第9章
那时候的谢白又瘦又小,个头还不到成年人的腰,仰头也只能看见殷无书瘦削的下巴。
而那时候妖市里的商贩大多扮相古怪,卖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他们喜欢把各种最吸引目光的东西挑出来串成一长串,支在摊位的高旗上,当做一个活招牌。
谢白当时看到的第一串“招牌”就是一串眼珠,不知从什么东西里挖出来的,上面甚至还粘着血丝。那串眼珠迎风甩过来,最末端的那个刚好擦过谢白的脸,又凉又滑的触感惊得谢白叫了一声,一手紧揪着殷无书腰间的衣服,一手攥着他的手指,闷头贴在殷无书身后,怎么拽都不敢出来。
小时候的谢白吃不下什么正常东西,生得本就比普通小娃娃瘦一些,就连手也又细又小,而殷无书手掌却很大,手指白而修长。他握不住殷无书整只手,于是每回出门,殷无书总是四指虚握,单伸出小指递过来给他牵。
尤其进妖市这种人挤人的地方之前,殷无书还总爱笑着低头问一句:“牵紧了么?”
北海妖市对那种年纪的孩子来说,真是又刺激又新奇,头一回去的谢白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想看,纠结得不得了。
好在有殷无书,他向来喜欢满嘴跑火车,一路走一路指着各种新鲜玩意给谢白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骗起小孩来草稿都不用打。
他会刻意把一些普通东西说得很吓人,惊得谢白一愣一愣的,然后把他的手指攥得更紧,也会在谢白真的吓得不敢往前走时,讲些有趣又好笑的事情,半哄半骗地把谢白从身后拽出来。
妖市除了熙熙攘攘的摊贩,两边也有各式各样的食肆、酒家,有些也会在门口支个棚顶,兜售一些热腾腾的小吃食。
那时候殷无书惯他得很,什么东西多看两眼他总是转头就给买下来。妖市中段有家食摊在炖羹汤,叫墨点白玉,其实就是鱼汤加了各类稀奇配料,熬上大半天,将鱼肉熬化在里头,只剩黑色的鱼头骨若隐若现地浮在奶白浓稠的汤汁里,鲜香热烫,在那样的冷天里简直是驱寒佳品。
谢白被那家的香气勾得有些走不动路,殷无书二话不说买了两碗,领着谢白坐下一人吃了一份。
刚吃完还没什么异常,结果没走多远,谢白就趴在墙根吐了个干净,差点儿把小命吐出去半条。
殷无书蹲下来一边抱着他给他注灵,一边皱着眉“啧”了一声,摇头道:“还是吃不进正常东西啊……”
整个身体缠在谢白小手臂上的黑猫轻轻叫了一声,抬爪拍了拍谢白的手腕,尾巴卷上又松开,似乎有些不安分。
谢白从闭目养神中睁开眼,墨点白玉的味道似乎还没从鼻前散去,他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正被猫爪按着的右手。
和先前的苍白不同,谢白的手此时正泛着青灰色,原本透过皮肤能隐隐看到的筋脉都突然消失不见了,反倒出现了一些松散的血点,像是淤血刚化开的样子。
他眯眼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突然抬起手指挠了挠黑猫的下巴,道:“看来又饿了,你需要吃东西么?”
小猫原本还缠着他的手臂,显得有些焦虑,现在一听这话,立刻松了尾巴跳上他的肩膀,乖乖坐下来,一副就等谢白开道觅食的模样,很有几分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