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撒娇(49)
明慎昏沉沉地快要睡去的时候,只记得玉旻轻轻柔柔地吻在他的眼尾,低声道:“再等朕一段时间,好不好,宝宝?”
明慎想再跟他说些话,可他这几天也忙着统计宫市收入,想要挤出一点钱来帮助玉旻赈灾,也是许久未曾合眼。困意一涌来,他陷入了深眠,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宫人说玉旻已经回了长宁殿。
明慎听玉旻说了霍冰得胜的消息,也一扫这些天的阴霾。他高高兴兴地煲了汤,料定这时候玉旻肯定还在忙于政事,故而踏雪过去,想要看看他,没想到玉旻已经睡下了。
程一多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忧色:“陛下应当是病了,前几日不舒服也不肯看太医,今晚也是拟草案时直接睡了过去……现在还有点烧。”
明慎赶紧过去看了看他的情况——玉旻果真在发烧,烧得脸颊通红,身上滚烫,却总是发不出汗来。
他问道:“今日太医看过了吗?”
程一多点点头:“看过了,药也喝了,但太医说陛下是拖出来的病,因为时常不休息,伤到了肝和胃,往后要慢慢调理。”
明慎有点难过:“我会劝劝他的。”
程一多走了,在门口给他们望风,不让外人进来。
明慎让宫人送来热水,先给玉旻从头到脚擦了一遍身,而后给他加了一床被子,帮他发汗——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带着如同神灵般君王的英武和凡人的疲惫——他喜欢了十四年的旻哥哥,他的丈夫。
小声埋怨道:“……您又是这样。”
“什么都不跟我说,其实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臣是您的皇后了,夫君偶尔在妻子面前脆弱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吸了吸鼻子,眨眨眼睛,这回忍住了没哭。
他小声说:“您快点好起来吧。我等着您从正南门把我娶进来呢。”
玉旻呼吸滚烫,他凑过去,在他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照料完玉旻,他来到玉旻的书案前,想要帮他把乱七八糟的奏本、写完和没写完的圣旨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理一理,收拾到一半时,他突然愣住了,视线落到了一封圣旨上。
那应当是刚写完不久的圣旨,因为放在书案正中的地方,上面只压了几本奏折——这代表这是今晚写的。
内容也很平常,明慎粗粗扫了一眼,看见了“云泷”和“清缴叛军”等字样,格式也是在正常不过的封赏圣旨,他料定这是给霍冰和云泷将士的封赏。
可是列在最前面的名字,不是霍冰也不是卜瑜,而是……他自己。
丹砂写的“明慎”两个字明晃晃地刺在他眼中,让他突然觉得呼吸都疼痛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又费力地找出那本传来捷报的奏折——然而仍然是这样,连捷报战书的第一页第一行,写的都是他的名字,位列众功之首。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没有什么所谓的“以防万一”,也没有霍冰所谓的“挂名”,他以为他的哥哥醉心沙场,终于有朝一日能一展抱负,他为他在担心的同时感到高兴,可原来他的两个哥哥早已商量好,要把他这个小傻瓜蒙在鼓里,替他织造一场盛大的幻梦。
只是为了让他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不让他受委屈。一个赌上自己的梦想与前程,一个赌上万民之口和帝王之尊,只为给他铺路。
可凭什么只有自己不能受委屈?
明慎把奏折放回原位,把圣旨放回原位。他胡乱擦了擦眼睛,后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磨了墨后,自己原样将圣旨誊抄了一份,改动了其中两个字。
他的手有点发抖。为自己平生最大胆,也是最慎重的一个决定。
而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捧着桌上其余的圣旨出去,找到程一多:“程爷爷,您派发下去罢,这些都是旻哥哥写完的,就不用积压到明天再送了。”
程一多没察觉到不对劲,按他的话办了,只在看见他发红的眼圈时微顿了一下,劝他道:“阿慎,你也别担心坏了身子,早些休息罢。”
明慎乖乖地点了头。
他回到大殿中,继续把桌子收整好,把玉旻明日要换的朝服挂好,给炭炉添好火,为他点上安神的龙涎香。
他把药提前熬好,添上了玉旻平常爱吃的小食,又把自己今夜送来的汤放在他身边。
他想给玉旻写点什么东西,可是怎么也下不了笔,最后他写:“旻哥哥,我走啦,会回来的。”
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旻哥哥,我不要等你了,这一次就当是我又不乖了,换你等等我,好不好?”
第48章
正化三年春, 云泷、云泽两地叛乱彻底平息。
这场战役中,一个叫霍冰的年轻人大放异彩,圣上一道圣旨将他连提三级, 加封爵位, 并封赏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珠玉翡翠。即便他已经是阁臣,且在战场上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这也要算难得的恩宠。即便是朝中头号红人卜瑜,算来似乎都不及此人得圣上青睐。
世人传言,这位霍小将军正是代代出名将的那个霍家的人,似乎很有几分霍琰当年的风采。更多的人则说, 此人恐怕到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位年轻的将军很显然更加锋利,势头强劲。
却也有一个奇怪的说法传了出来——在封赏圣旨送到的那一刻, 这位轮椅上的将军不禁没有面露喜色, 他反而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封赏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什么人么?”
在得到传旨太监肯定回答的那一刻,这位霍大人反而变了脸色,接着竟然只身抛下还没收拾干净的战场烂摊子,火速上京。还没到京城,他突然又调转方向,直接去了江南宛陵。
与此同时,紫禁城也封闭了起来, 城门关了将近半个月,玉林尉满城搜查了许久, 弄的人心惶惶,可到底也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若是找人,又不张贴画像,实在是奇怪得紧。
对于八卦,老百姓总是很感兴趣。问来问去,消息的源头也没个准确的说法,最后据知情人透露,说是宫里丢了一样十分珍贵的宝贝,但究竟丢了什么东西,却是没有人知道了。
*
六个月后,云泷。
在新将军上任以来,这个地方以姓云为尊,云家依靠权势垄断了财路,官商勾结,等到云家渐渐消隐之后,剩下的家族,尤其是那些财大势大的乡绅、海商逐渐能够伸展开来。
而欧阳氏正是其中以可怕的速度积攒资本的一家,一举踊跃为云泷足以呼风唤雨的权贵。据说欧阳少主在半年前也是想跑路的,不过得了高人指点,主动向朝廷提出了代掌盐铁事宜,开仓放粮,一举赢得了民心。
“仗是打完了,可现在呢?一石米卖到五十两,钱不当钱,银票能拿来烧火,前几天听瘟疫又有复发的迹象,所幸太医院的人来得快……我媳妇也闹着要搬家,你说怎么办,霍公子?”
大宅的高楼内,被他称为“霍公子”的人还很年轻。他被奉在上座,神色却相当的谦和温雅,声音也干净和气,眉目明亮,像是淡色的君子兰。如若这不是欧阳氏秘密会谈的宴席,旁人几乎要以为他还是个学书的学生。
然而欧阳夕照的确是这么猜测的:他请来的这位小先生年岁不大,顶多二十出头。
就是这个人在战事刚平,动荡不安的时候找到自己,以重振欧阳氏为代价,句句真诚,让他打消了卷着家产去别处避难的想法,转而开仓放粮,赈灾扶贫,并安慰抚恤云泷一带负伤的士兵和饥饿的老百姓。
那时这个自称霍逸的年轻人跑遍了整个云泷周边一带,找遍了本地世家,挨个上门拜访。一个漂亮得跟姑娘似的后生辈,遭了不少白眼,也吃过不少闭门羹,但就这样十天半个月地一家一家找下来,居然说动了一批愿意留下来的财阀乡绅,让他们拿出家底开仓放粮,齐整盐铁军务,维持秩序。
对于一个外地来的、手寸寸铁、一穷二白的年轻人,这简直是以一举之力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今年特别困难,往后会怎么样还未可知,谁又愿意用最后的家底去赌一个义字呢?
却还真是有的。
明慎起初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他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眼下人人自危,面对着刚刚熄灭的战火和即将爆发的瘟疫,人人都想往北方逃。距离太远,朝廷调度不过来,接连的好几个省市因为今年大旱的缘故,已经自顾不暇,更别说接济这里,而从京城直派的救济也是杯水车薪。
故而云泷虽然打赢了仗,却一直是玉旻的心头大患。
在许多人看来,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可解,所以只有早早做好打算。然而明慎在玉旻身边呆了两年,近一年来更是在旁听政事,他知道如今最大的问题只有一个字:钱。
国库空虚,因为边境战乱,海盗肆虐,收入大头的盐铁、茶酒被一刀砍断,另一样便是税收大头,玉旻刚刚减免了税务,如今百姓过得苦,也没有再加重税的道理。朝中只能尽量减少钱币的发行,周转各地的存粮,然而太上皇在位时留下的烂摊子实在是太烂,许多地方的粮仓中堆积的粮食都是早几年的了,腐坏发烂,早就不能吃。
相比朝廷的难以为继,商人和那些底蕴深厚的德望乡绅却没有这么勉强。
朝廷垄断了盐铁、茶酒,抑商多年,多年来已经引发了许多富商的不满,大笔钱粮都被这些人握在手中,真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这些身在本地的人反而才是最有用处的,只看他们想不想。
明慎还在宫里时,曾和玉旻讨论过这个问题。玉旻告诉他:“官营与私商是古来就有的祸患了,盐铁论中讲得十分清楚明白,然而难便难在如何说动这些人,商人逐利,关系到国库与官造,朕也断然不能退步。”
明慎问他:“可如果一个一个地去找他们呢?或许总有那么几个可以被说动罢?”
玉旻笑他傻。
可他真的就那么去做了。
越是家底深厚,在云泷生长了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越是放下了一切,按他说的话行事。也曾有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直截了当地告诉过他:“若是换了别人来,我会认为是空手套白狼的,赶走完事,但是年轻人,就冲你这个态度,我也是肯试一试的。”
刚到云泷时他水土不服,落地便发起了高烧,他便顶着摇摇欲坠的病躯一家一家地去找,不厌其烦地为别人分析利害,一直讲到嗓子失声,后来他很难开口了,便耐心地用纸笔写。
这个地方几乎快要被人抛弃了——因为雪灾,道路阻绝,连本地人都要把这个地方抛弃掉,但是明慎清楚,一步都不能退,这是他的亲哥哥勉力守下的疆域,再往南是海,也是朝廷运输的海上枢纽。现在乱成这样,以往最吃香的盐铁使也没人敢做,欧阳夕照便将此事揽了下来。
这六个月中,明慎施粥时一天扛过八十个米袋,也跟着欧阳夕照去过海上,他晕船,时常吐的七荤八素,后来便好了。有一回他们遇上海盗,海盗的箭射穿了他房间的舱板,他当时正睡着,那冰冷的箭尖离他的鼻尖只有毫厘之隔。
这还尚且不是最凶险的,有一回明慎救过一对逃难中迷失方向的母子,给他们指了去处,隔天传来消息说母子二人双双染了瘟疫,快要不行了。
那时候明慎刚刚失声,免不了怀疑自己也染上了瘟疫。如今缺干净的水,缺药,若真的生了病,那就是回天乏术。后来发现是没有,却仍然心有余悸。
他是个凡人,贪生怕死,更贪恋温暖。他本是被宠着长大的,最近两年更是被呵护得不像话,可当他真正从两位哥哥的庇护下走出来后,发觉自己并不是吃不得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