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弱小夫郎(19)
学得正是前两日陈望在云家院子里,让他搬了桌椅,故意在云来福面前喝水吃馒头的招数,这一使果然奏效。
有云来福父子在,只要云小幺给一点引子,他们一定会将这件事闹大。
这俩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何况水源关系到在场的每一个人。
有他们先狗咬狗,其他人自会跟着闹。
十多年前,这些人就是看客。
今日,就该让这些看客行动起来,还十多年前的无动于衷。
云小幺在何玉莲背后看着陈天福。
陈天福面上看不出破绽,可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旱灾之前,靠着抢夺来的财产,陈天福一家过得舒服滋润,若是他们及时止损搬离清溪村,也还能有余钱安排,偏偏这家人舍不得那几十亩的地以及那片老房子。
去了别地那就是重新开始,留在清溪村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只要下雨,他们就能重新过上以前的生活。
正如何玉莲所说,他能等,可家里的小孙子等不起。
陈天福重重一闭眼,又睁开,怒视着何玉莲:“我道歉。”
何玉莲面上装得轻松,可真当陈天福说出这句话,她才暗暗松口气,攥紧了双手:“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陈天正的坟地去。
陈天正葬在村里的墓地,那一片葬着清溪村的祖祖辈辈。
清明才过不久,因着久旱,也无杂草,此时也未春风吹又生,因此墓地只有一片凄凉坟茔。
陈天正的坟地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顶用小石头压了几张黄纸,那黄纸的边角正随风飘荡着。
何玉莲蹲下身,将石碑上面覆盖的一层灰尘用袖子擦掉,动作轻柔,仿佛在擦拭丈夫温柔的脸:“天正,陈天福来向你认错了。”她站起身,收了在亡夫面前的柔弱模样,冷声对陈天福道,“跪下。”
陈天福站立不语,他看着何玉莲,似乎在思量。
而众人也沉默不言,在一旁看着他,那一双双目光,仿佛是陈天正正透着这一双双眼注视着他。
陈天福双唇紧抿,两颊凹陷,明显看出他绷紧了后牙槽,仿佛是承受不住陈天正的注视,他才一掀下摆,扑通一声跪在陈天正坟前,大喊一声:“天正,是大哥错了,大哥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弟媳和小望。”
他那一直凌驾于何玉莲母子的高高在上终于在此刻的磕头认错中碎了个干净。
何玉莲的心情就像此刻的天空,明净而万里无云。
那压在心口十数年的委屈,终于在此时得到宣泄,她指着陈天福,哽咽道:“陈天福,你不是个人啊!”她再支撑不住,泪如雨下。
一旁的方翠珍上前抱着她,轻轻摩挲着她的双臂安抚着,同样眼眶湿润。
陈天福站起来,脸色铁青:“水。”
何玉莲冷冷一笑,她擦了眼泪,通红着双眼对里正道:“请跟我来。”
里正默不作声跟上她。
云小幺落在最后头,眼见着这条路越走越熟悉,最后还是拐回到陈望家后边那片枯竹林的位置,他内心的诧异也越发浓厚。
何玉莲带着众人来到泉眼旁:“就在这。”
陈声率先越众而出,循着记忆,扒开层层竹叶,从开始的枯燥到湿润,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急切。
最后,被他因清除竹叶而弄脏的泉眼暴露在眼前。
“是水”
“真的有水。”
“我们有救了。”
陈天福难看的脸色在见到水之后有所好转,可当他看清泉眼的大小,又变得凝重。
很快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这出水量根本不够灌溉庄稼。”
云来福也跑过来,他站在泉眼边,显然也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怎么会”
云小幺也在外围,他的脸色同样沉重,但并不是因为泉眼。
他的目光在何玉莲身上停留了会,似乎在思考什么
众人的心情在知道有水后的雀跃及见到水之后的欢喜到最后希望的落空,是如坠云端,瞬间一个天一个地。
此时除了云小幺三人和里正,其余人都是如丧考妣。
陈天福更是怒视何玉莲:“你他娘耍我。”
何玉莲无畏他的目光:“你要找水源,我告诉你了。”
云来福失神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呐呐道:“这点水怎么浇地”
陈声很快反应过来,他上前拉住陈天福的手臂:“爹,我们可以卖水,清河县下缺水的不止我们一个村,卖给其他人,攒一笔钱咱们离开这。”
陈声的媳妇也站出来:“爹,相公说得对,这点水没法灌溉庄稼,我们必须离开这。”
云富贵也扯云来福的袖子:“我们也可以卖。”
陈声怒瞪他们:“这水是我们家的,你们凭什么卖。”
云富贵可不听他狗叫:“呸,你们拿了陈家的东西引来天谴,害大家流离失所,如今还想独占泉眼,那也要问问乡亲们答不答应。”
其他人举起手为云富贵助威:“泉眼是我们大家的,你们没道理独占。”
何玉莲冷眼瞧着他们狗咬狗,她只是对一心为清溪村的里正有些许恻隐之心。
“里正,清溪村没救了,你也走吧。”
里正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无悲无喜,仿佛一个失去了所有情绪的人偶。
第19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众人再清楚不过,除了离开清溪村已经无别的选择,而陈声的提议又正好为他们解决了离开的难题。
卖掉一些水他们就能积攒些盘缠,起码在找到下一个落脚点时,他们不至于饿死在路上。
众人很快接受了现实,也纷纷赶回家中去拿陶罐和木桶过来装水。
不管卖不卖水,目前是要解了跟前的难题。
陈天福那一跪解开了横亘何玉莲心头多年的病,此时她浑身轻松,痛快极了。
“珍姐,小幺,我们也回吧。”
此地目前只剩他们和里正。
云小幺想了想,对何玉莲道:“你们先回,我一会再回去。”
何玉莲问他:“你在这做什么?”
“没什么,你们先回吧。”
何玉莲见他坚持也就随着他去了。
方翠珍叮嘱他一句:“别太晚回来。”
云小幺点点头。
两人这才相携着离开。
她们一走,云小幺就把视线放在一直沉默的里正身上。
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这个一心为了清溪村的男人。
里正本可以和家人一起离开,可他放心不下,哪怕是受苦他也要留着,就为了那一点希望。
云小幺尽管清楚这两种感情也许不能相提并论,但他懂得里正的心情。
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干脆就不安慰了。
里正沉默了很久。
在那泉眼里的水由浊变清后,他才开口:“我记得我小时候这里还没有这口泉。”
云小幺静静听着。
“它不知道哪天就冒出来了,当时大家也没当回事,毕竟清溪村最不缺的就是水,它就安安静静在这,最多就是给上山下山的人解解渴,没用得很。”他娓娓道来,似乎通过这只言片语,又看到了小时候的那个清溪村,眼神不可遮掩地流露出留念。
可现在它不一样了,云小幺想,清溪村的人因为这口泉有了最后的出路。
它就像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庇护着清溪村。
但这真的是上天的恩赐吗?
云小幺不知道。
就像他不明白,几日前他过来查看时还是干涸的泉眼,如何突然间就冒出了水。
里正还在说,他絮絮叨叨的声音将云小幺从沉思中拉出:“清溪村那么多处山泉,连清溪湖都干了,怎唯独它还留着?”
云小幺明白里正的意思,他并不是在说这口泉不应该还存在。
他是在说,连你都留下来了,为何清溪湖却不能幸免于难?
云小幺摇摇头,他实话实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