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为官路 (上)(144)
万钦差是万修和的父亲,名讳万兴昌,额间有三道深深的法令纹,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
两方会合的时候,万兴昌特地接见了叶君书和邓鸿远,以示友好。
但也仅限于此,虽说叶君书和邓鸿远两人来此是协助钦差处理晋江之事,但人钦差自身就有师爷之类的存在,还轮不到他们来指手画脚。
能将他们带在身边,让他们参与进来就很不错了,至少没将他们完全架空在外。
万兴昌特地将所有来此的官员召集起来,集思广益。
主使民变的是晋江一门士族大户吕家,在本地百来年,地位根深蒂固,而且还是有名的百善之家,在本地人里有良好的口碑。
崔亮道能将这样的人家逼到这种地步,可见他做了多过分的事。
然事已发生,再刨根问底无益。
晋江内城的形势不容乐观,据说都过得很不好,但是依然没人肯将城门打开,没人愿意出来和朝廷谈和。
崔亮道引发的民怨不是一时就能消下去的。
晋江百姓要见到崔亮道在他们面前人头落地,才愿意谈和。
但朝廷方面考虑到其背后更大的关系网和至今下落不明的赃银,自然不愿意马上将人处决,只道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后再处斩。
常年处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早已对朝廷不信任,坚决认为他们这是官官相护,丝毫不肯让步。
万兴昌尝试过和叛军首领接触,然而一无所获。
朝廷对待外族和自己百姓态度自然不同,在能不动兵的时候尽量不动兵,这事毕竟是朝廷理亏,毕竟惹出这事的是朝廷官员,这锅怎么都得朝廷背一背。
天下百姓都在看着呢,如果以暴制暴,恐怕很长一段时间内,朝廷要和百姓离心了。
种种考虑之下,廖将军只是带兵将人围起来,按兵不动。
这就造成如今两方对峙的局面。
而朝廷官员这边,大致也分成了三个立场。
蔡知府为代表一派,认为应当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这样才是对受难百姓最好的交待,对百姓尽量以谈判为主,努力说服他们。
万兴昌这方则认为,这么僵持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应当适当做出让步,给对方一个交待,督促刑部那边早点定刑,如果再冥顽不灵,必要时可以武力胁之,杂牌军怎么都比不过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正规军。
廖将军和一些没什么想法的官员则是怎么都行,最终能将事情解决就好。
廖将军领兵平民乱,行动上却是要听从钦差大人的指挥。
因此两方人马争论不休,吵吵嚷嚷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叶君书在一旁作壁上观,终于理清了大致问题所在。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蔡知府。
晋江作为蔡知府管辖下的一州,出了如此大的政治失误,难辞其咎。
而他却是聪明通透,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上奏请罪,其言辞之凿凿,情绪之愧疚,仿佛要自杀方能谢罪。
最后恳切请求泰安帝再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待事情解决,任凭泰安帝处置,他无怨无悔。
因此,蔡知府方能坐在这里,成为处理晋江民变的其中一员。
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似乎这事他完全不知情,甚至主张要将其幕后之人揪出来,还真是天衣无缝。
事实上,他们的确没有证据证明蔡知府和这事有关。
蔡知府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面容气息宽和,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个好人,平时
处事也算公正,在官员百姓眼中,是个好官。
从他的行事来看,再加上没有任何证据,朝廷已经将他剔除嫌疑,只等事情了结后一并论功过。
叶君书对此持怀疑态度。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内里是个什么,再事情没查出个水落石出之前,谁都有嫌疑。
崔亮道在晋江这么大的动作,如果上面没有人掩护的话,也不会那么久之后实在捂不住了才暴露出来。
可惜那次参与大皇子一派的密谈,没有透露出什么信息。
他那天见的那些人,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他看似已经进入大皇子一派的核心,实际上只是站在边缘。那次谈话,叶君书从头到尾仔细回想,除了知道崔亮道的确是大皇子的人,其他的信息,一概没有透露出来,真是滴水不漏。
叶君书小看他们了。
他当时的看法只让他确定了还有幕后人,但到底是谁,他一无所知,就算大皇子真按他的主意推了个替罪羔羊出来,恐怕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弃子。
大皇子明面上似乎已经信任了他,但是却一直在防备着他,又不舍得舍弃他。
叶君书一直在思考。
他直觉相信,幕后人之一,一定在这群官员里,到底是谁呢?
万修和当初和他接触时,明显是对明家特别推崇,但是万兴昌平时表现得似乎是个保皇派。
叶君书一时也不确定,万兴昌是不是明家那边的人。
如果不是,那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投向明家一派了吗?如果是,那此时还能让皇帝委以重任的万兴昌,还真是可怕。
双方讨论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讨出个结果,只得散开。
叶君书也没想通其中的关节点。
只得暂时作罢,多看看前辈是怎么处理的。
晋江这边也在飘着雪,气温比上京那边还更阴冷。
一城百姓困在里面,出不来进不去,据说粮食所剩不多,御寒之物也少,恐怕会有人受不住生病去世。
但是即使面临这样的困境,也没人愿意出来求和。
叶君书站在空旷处,远眺银装素裹下灰扑扑的城墙,目光幽深。
廖副尉从后头走过来,站在叶君书身边,同样远眺。
他腰挎大刀,肩上披着猩红色的盔甲披风,在寒风中翻飞。
“那里的百姓,正在受苦受罪。”廖副尉的语气,也不知是痛惜还是惋惜。
他们将士在边塞浴血杀敌守卫百姓,以为将同胞护在背后,就能免受苦难,平安喜乐过日子。
殊不知,依然有狰狞的獠牙挥向自己的同胞,百姓们在他们身后,仍然痛不欲生。
所以他们将士,最看不起的就是文官了,书读再多又怎样?还不如他们这些莽夫重责爱民。
自古以来,贪官大都出自文官,武官的没多少,这就是差别。
“啊。”叶君书发出一声无甚意义的词。
“你们文人花花肠子最多了,你有什么想法?这个僵局迟早要打破。”
叶君书扭头看向廖副尉,“你觉得我有想法了?”
廖副尉对李玙迷之自信,“当然,你是玙哥儿看上的人,自然不会是庸人。”
这话完全符合逻辑!叶君书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很快又收敛回去,正色道:“我想进城一趟。”
比起邓鸿远来了之后一直跟在万兴昌身边,叶君书如非必要,都自己到处走走,朝从晋江逃出来的部分官员和附近地方的官员百姓打听了前前后后的事。
有关的无关的乱七八糟的事听了很多,他从中提取了重要信息记录下来,但是唯漏了最最重要的一点。
崔亮道到底做了哪些天怨人怒的事?
晋江的官员对此皆含糊其辞,遮遮掩掩的,问得深了,都直接避开不谈,叶君书一时不好追问到底。
他还查了卷宗,目前只知道他这么多年搜刮百姓财产累积到了恐怖的地步,最后才逼得百姓发动叛乱。
再深究其详细过程,就不得而知了。
在这边问不出来,叶君书萌生了到晋江城里一探究竟的想法。
晋江城民一定要亲眼看崔亮道处决才愿意和谈,肯定有其原因,叶君书觉得如果他找出其中关键的节点,说服他们打开城门,事情就好办了。
他们带来的粮食也没机会送过去。
银子有,御寒之物倒是没有。
叶君书想了想,对廖副尉道:“不如让人想办法弄一批御寒之物来,想必那才是他们急需的物资。”
廖副尉觉得很有道理,“我跟我父亲说声,他会安排的。”
叶君书点点头。
廖副尉接着又说道,“你要去那里的话,我陪你去。”
叶君书考虑了下,觉得有廖副尉跟着,自己可以做更多事,便再次点头。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叶君书深入百姓官员了解晋江事态的这两天, 廖副尉也没闲着,沿着晋江的城墙转悠了一圈,就将其地势勾勒在脑子里。
在叶君书提出想要亲自前往晋江城的时候,他当即就知道哪处是最容易混进去的地方。
廖副尉带叶君书进了房间, 拿出晋江的舆图, 很快就圈出地点, 指了指西南方向的一处,“我们从这边进去。”
叶君书自然没意见。
在这方面,经历过无数次战场,潜伏刺探过敌军无数次的廖副尉比自己在行多了。
自己在廖副尉面前指点江山, 无疑是班门弄斧。
除此之外,他们还得编个理由离开大众视线一两天。
这边官员里, 并不是全都是信得过的,谁忠谁奸,除了本人,没人知道。
幸好有廖将军帮忙打掩护, 叶君书暂时不担心会被暴露行踪。
万事就绪。
叶君书和廖副尉乔装打扮一番后,随即在夜色深深之际,悄无声息的摸到他们选中的潜入范围。
占领晋江城的毕竟不是正规军,城墙线那么长,总能找到漏洞进去。
两人很容易就混了进去, 一同走了段路,他们就准备分开行动。
廖副尉虽说是陪叶君书来,但他身上还是带着任务的。两人约定了后天晚上同一时间在此处集合, 如果谁没在规定时间内出现,就在此处留下标记,说明自己的去向。
随后就各自分开。
叶君书的破损长靴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他走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晋江城的结构图,思索了片刻,没有马上就去吕家的大本营那里打探,而是选了另一方向走。
此时他的形象,跟乞丐差不多,向来乌黑柔顺的长发此时乱糟糟的,俊朗的面容、脖子和手等外露的肌肤抹上一层黑乎乎的不知名物体,看着很黑瘦。当然,廖副尉的装扮也是难民的模样。
在他们之前,廖将军已经有派人来查探过,吕家几乎将里面的人都聚集在一个范围内生活,每天就靠救济棚统一发粮生存。
而且为了取暖,有些人都是睡在一个大间里,一个晚上就靠一堆碳火保暖。
此时的雪已经停了,温度却是降了好多度,他没穿什么保暖的衣服,冷得直打颤。
内城寂静得近乎诡谲,除了呼呼的风声,其他什么家禽牲畜的声音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的避开巡逻的人群,半途中还捡到一只缺了个大口子还有些裂纹的碗。一看就是被扔弃的。
叶君书用雪擦了又擦,看着干净了,才塞进怀里,苦中作乐的想,白天盛粮的载体有了。
又走了一段路,叶君书才在一个偏僻的避风处靠着墙角蹲下来,眯着眼等待白天的到来。
不过他不敢睡过去,毕竟天气太冷了,一旦睡过去人体抵抗力就会下降,更容易生病。
他们出来的时间是凌晨丑时末,摸进来后又走了一段路,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天亮了。
叶君书眯眼休憩,并未彻底睡过去,而是分出一丝心神随时注意外面的动静。
直到听到外面有动静,叶君书才睁开眼,悄无声息的看过去。
不远处的巷子口,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扎在后面的一大波人两眼无神的走过。
破损的草鞋踩在无人清理的厚厚带着黑泥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每个人手上拿着一只碗,应该是去排队吃饭去了。